七日书:我的家庭故事 · 第一天

继承

lelo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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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往往会以自己想要被对待的方式对待他人,也往往学不会如何以从未被对待的方式与他人相处。

我小时候深受各类书籍影音的荼毒,对他人的存在几乎是漠视的状态,内心深处觉得除了家人没人能陪你一辈子,于是认为除了家人外其他人都不可信。然后父母就在日积月累的言传身教下告诉我,家人也不可信。

我小时候觉得我妈情绪总是不太稳定。现在想来或许是过早走入不如意的婚姻让她难以承担生活带来的苦厄,而我成为全家唯一的出气筒。于是我小时候时常因为各种原因挨揍,使用的器具包括但不限于巴掌,筷子,衣架,椅子腿儿和热水器加热电线。

而我没有上蹿下跳的权利,只是有时实在想不明白,于是一边哭一边在她问我知错了没时发呆,然后不小心回复没有,再挨一顿打。

于是我早早明白社会运转的底层原理是暴力。并且不自觉继承了这种行为模式。

小学时总是有那种手欠的男生,表达喜欢的方式不是揪女生辫子,就是用笔尖戳人,而我不擅长骂人,于是解决方法一般是打一架。

直到某次不慎打哭一个男生,人生第一次被请家长,然后我妈提着一袋硕大的甜桃和一袋苹果上学校道歉。我只记得最终那男生向我打开袋子,我愤愤地掏了个桃子吃,那桃子又大又甜。而我终于意识到交流所靠的不只是暴力。

但我不知道要如何正常和人交流,似乎没有什么话题是值得特别提出来每天和同学讨论的,学校不过是学习的地方而已,其余的交流可以有,却非必要。


人只能靠自己。小时候我妈这么教育我。

我自记事起就是一个人睡,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在卧室里自娱自乐。小时我还会向家里人分享趣事,但得不到回应,于是早早就开始写日记,将所有的想法都化作文字记录下来。无需他人回应,我只要自己写就好。

我在父母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无需等待回应,该做事就做。既然不需要回应,那以相互回复开始的社交也就理所当然不被我放在心上,话语只要被掷出,不会在空气里激起任何涟漪,在声音停止那刻话语的存在意义也就完成了。唯一能够将其留存的方式就是写下来,于是我唯一坚持到如今的习惯也只有写日记。只是纸笔的记录速度总是太慢,日复一日,生活还是波澜不惊的过,几乎每天的生活都与前一天接近,区分生活的标识是这段时期我曾看过什么书。

我的第一个日记本是订杂志送的漂亮本子,我很喜欢,时常在上面写写画画,有次我骄傲地给我妈看我写得诗,她瞥一眼说真棒然后继续玩手机。

我在上面摘抄歌词,写日记,写诗,我将其当作无聊生活中唯一的栖息地。

记得当时上网,经常听人说父母不尊重自己翻日记本,我当时想,他们应当不在乎我的日记,也就随意放在书桌抽屉里。

直到某天我妈吞安眠药自杀。

我看见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胸口在起伏,于是我问她我的数学考了满分,她会不会开心点,但是她没有回答。第二天数学老师告诉我改错了卷子,我不是满分。于是我有时会想这是不是我没有考满分的惩罚。

我没有哭,直到成年,我才意识到哭泣不是件可耻的事。我看见父亲叫车,什么想法都没有。死亡还是件遥远的事,是盖着层纱布朦胧间看不清的东西。我只是模糊意识到,在她抛弃自身的同时,我也被抛弃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打开日记本,发现里面写满她的遗言。我的第一反应是恶心。我的栖息地再也不存在了。

她说她希望我健康幸福快乐。她明知道这不可能。

当然后来她救回来了,似乎很快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活着,该做事做事。只是有一部分的我连同她一起葬送在纯白的医院里。

我后来再也不写诗。我的生活容不下这么轻盈的东西。


我知道我是个失败品,在他们心里我是个冷血薄情又不可控的孩子。是无法选择的备选项,是必要的责任和逐渐可预见的回报。我开始以为自己是家庭的一份子,后来我知道我其实是局外人,是颠簸时第一粒被扬起的灰尘。

于是我想逃离。我不明白,孩子为什么会眷恋母亲的温柔呢?即便知道那是不可得之物也会情不自禁地渴求吗?

漫长的时间里,我逐渐学会不在乎他们想什么。我曾激烈地想象过所有的反抗方法,但我无法拒绝的事实是我被养大,而我当偿还。

我和李狸聊天时谈到家庭,我们一边在某种程度上厌恶着家庭环境,一边又无法做到与之完全脱离,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有哪吒那样削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勇气,更让人恶心的是,总有某些时刻,在自己身上发现父母的影子,然后惊恐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继承了父母的恶习。

无论怎么改都存在,无论怎么告诫自己,它都像附骨之疽,像是你的影子永远追随着你,只要有阳光,就会拉得无比的长,昭示着它的存在。你以为已经过去了,你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但是没有,还是有某些时刻会发现自己像是父母附体。于是最令人作呕的一句话是“你和你父母真像。”

就像某些时刻你们站在一起,有不熟的人路过随意撂下这句话,我微笑着,沉默着,暗自绝望着。

我妈后来指责我木讷,不会关心人。她将脑袋靠在我肩头时,我只能感觉到巨大的不适,像有什么东西从胃部一路上窜至喉咙,卡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想起小时候逛街我走不动路倚着她,然后她甩开我的手说“没骨头吗不会好好站着”。我想把这句话还给她,但我没说出口,我只是侧了侧身子,而那个脑袋依旧靠在我身上,沉重地让我窒息。

小时候我爸总说要学会忆苦思甜,不要攀比虚荣,他常挂在嘴边的是吃饱穿暖就行,对我总是买衣服的行径表示了极大的不赞同。然后如今在我每次穿着破烂衣服时皱眉问我能不能买点好衣服。但我却逐渐认同他的说法,衣服只是为了蔽体而存在,我没有穿着尿素袋子上街已经是对周围人的极大尊重。吃饭也只是为了保持自我生存的必要步骤,所以只要满足营养需求,口味如何是第二位的。

我应当是幸运的,我父母双全,平安长到这么大。我也应当是不幸的,在我小时候上学路过那条河第一次升起跳下去如何的念头时,我本应遵循的。

我已经预感之后几十年人生的巨大变故和不可控,却没有对应的勇气,所以如今的生活如何都是我应得的。人们会怪罪一个二十七八的青年随意放弃生命,但没人会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自愿选择放弃人生吧?我本可以成为最年轻的智者的。

我无数次自嘲的想,我从父母那里继承的是什么呢?

每当我想要从高处跳下去时,总会想起当时母亲在床上的身影。她告诉我要好好学习,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可我后来无数次想告诉她,我根本不想活着,我早就不期待自己的未来了。

在封校时我不想接任何人电话,她几次三番打过来,我跟她说我希望我从未出生,她说她爱我。

可我不爱她了。


人往往以希望自己被对待的方式对待别人,所以我很害怕和温柔的人相处,她们对待我的方式意味着她们也想要我以类似的方式与之相处,但我无法回馈同等程度的温柔,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远离。

但我是幸运的,经过后天努力,我现在已经学会正常人的社交方式了。

我将一部分的自我打包放好,然后在日记本上写下,人最终只能靠自己。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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