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关于时间

01.第一天。

凌晨四点多就醒了。昨天测核算被捅伤的鼻子和喉咙还有点疼。不知道检测员小姑娘哪来那么大的阶级仇恨，棉签捅进鼻子时，我感觉都要直接捅进脑子里去了，测咽喉时，怕不是整条胳膊都捅到我嗓子眼里了。相比之下，手上抽血造成的瘀青简直不值一提。

昨天下午六点不到落地天津机场。这是一趟推迟了一年多的回国旅程。登机前，2月底的M国L城已经只需穿一件单衣，下机时的天津在前天却下了雪。好在我提前把棉外套塞在随身行李当中，当下可以马上取出来穿上。我看见好几个旅客只穿着短袖排在下飞机的队伍中。

下机检测完成后，整个航班的旅客被装进了几辆大巴，分别送到不同的隔离酒店。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转运，花费了六个多小时，我所在的这批旅客才到达隔离酒店。

入住时又花了将近两个小时。隔离入住要求每人一个房间，但有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刚出生的双胞胎宝宝，如果按要求大人分开住，那就只能其中一人带两个要吃奶的宝宝，这完全无法想象。夫妻俩要求特别处理住在一个房间里，酒店说这违反规定；夫妻俩说你们请示一下上级，酒店说上级也没办法。就这样在夫妻俩逐渐崩溃的情绪和酒店类似于复读机的答复之间，所有尚未入住的旅客都在酒店外排队等候。（只有办入住的旅客才能到室内，其余的人要等在室外。）最后上级额外开恩，要求夫妻俩仍然分开两个房间，但一方可以在几个固定时段到另一方房间协助喂奶、带宝宝。

入住时要交清十四天的隔离期住宿费，将近六千块，只接受微信支付。算下来一天要四百多块，这个酒店平常的收费我估计也就不到三百块吧。我的微信支付没有绑定银行卡，还好余额里有往年收红包攒下的一点钱，刚刚够住宿费。明天要请朋友再给我转点钱到微信支付里。

我进到房间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我的房间正对着酒店的播音系统，大喇叭里不停在播放着隔离期间的各种注意事项。我问工作人员能不能把声音关掉或调小一点，工作人员很干脆地回复：“不行！”还好大喇叭响了不到一个小时后关掉了。

有点累了。据说七点送早餐。我先回床上躺会儿吧。

 02.第二天。

今天依然醒得很早。

昨天酒店方把我们隔离的三十多个旅客拉了一个微信群，有什么事情大家在群里提。

昨天尝试了酒店提供的三餐。说不上好，但也不是什么下脚料做的猪食，而且份量很足，吃得很饱。

房间里有医疗包，里面有体温表，酒店要求全体旅客每天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在群里报体温。医疗包里还有酒精、棉签、几个小的空塑料盒，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不会是要测肛拭子吧？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新冠肺炎要靠捅屁股来检测，但我心头实实在在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头晕，却睡不着。打开电脑，连上wifi。点youtube，连不上，这才想起已经回国了。还好电脑里有些美剧存货，半梦半醒间，对付着看了一会儿。

群里发来信息，要求交隔离期间的餐费，将近两千块。原来昨天的五千多块不包括餐费。我的微信钱包里钱不够了，要赶紧让人借点给我。

 03.第三天。

“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也是七步”。从小耳熟能详的课文，如今终于照进了现实。

酒店房间不大，放了两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带一个卫生间，从门到窗子大概不到十步。我的房间窗户外是酒店的另一栋楼，完全没有风景。雪后的天津一直阴沉沉的，今天还有雾霾。出国一年多，闻到雾霾的那一刻，祖国的形象马上就鲜活起来了。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增加一些运动量。俯卧撑20个×4组，徒手深蹲20个×4组，高抬腿3分钟×3组。时差造成的失眠让我很难按计划完成，心慌得厉害。

昨天群里流传其他隔离酒店网购起冲突的消息。有位女士网购了卫生巾和方便面，她所在的酒店非要给人家卫生巾和方便面喷消毒水，结果双方大闹了一场。

昨天我们酒店里也有人在群里问能不能网购，附议的人很多。今天酒店回了消息：外卖点餐不可以，网购其他物品（包括有包装的食品）可以，但酒店需要开包检查并消毒，在送餐时一起送到房间门口。总体而言这算是个好消息，希望酒店执行的时候能够灵活点。

由于睡觉不规律，我白天经常很疲倦，随身行李中没有带咖啡。我在网上找了一家咖啡店，他们正在做“三·八节”促销，买两大包挂耳咖啡送一个玻璃咖啡杯。我房间里只有一次性纸杯，如果能送咖啡杯，也算解了燃眉之急。虽然两大包咖啡有二十四小袋，但隔离结束后我也可以喝。总之，我觉得很合适，就下单了。估计后天能到。

04.第四天。

今天上午我正在书桌上用电脑，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仔细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间的老哥在打电话。老哥估计是休息了几天缓过劲来了，声音里中气十足，说的都是商业上的一些安排，诸如找人见面、吃饭、开会，到哪里去考察之类的。老哥似乎没考虑到自己还在隔离，至少还要有十几天才能给放出去。

我没想到房间的墙壁居然这么薄，看来我以后在电脑上看电影要小心点了。

午餐送过来了，和昨天比没什么变化。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油、盐有点重了。群里有人在比较这趟航班旅客所在的几个隔离酒店的伙食，有的酒店吃不饱，有的酒店的包子里吃出头发等奇怪的东西。相对来说，我们这个酒店还属于不错的。庆幸吧。

有位老太太在群里说她有心脏病，昨天下午四点多她楼上房间传来剧烈的响动，估计是在做什么运动，严重影响她的休息，请求楼上的体谅她。我核对了房间号和时间，应该不是我做高抬腿的原因。但是既然墙壁、地板都这么薄，那就把高抬腿取消了吧。

我没想到手指甲长这么快，而且由于北方天气干燥，我的手指甲起了倒刺，一碰就疼。我用手去撕，结果撕下好大一块皮，还出血了。在群里说了一声，酒店很快送来了碘酒和创可贴，挺感谢他们的。明天要网购一把指甲钳。

05.第五天。

网购的咖啡来了。数量没问题，但没送咖啡杯。联系了客服，客服说，他们3月6日才开始促销送杯子，我是3月5日下的单，所以不能享受促销优惠。好吧，我懒得去拉锯了，就用一次性纸杯吧。

纸杯有两个问题。一是容易漏，我多套一个杯子可以解决；二是如果水温太高，杯子内壁的蜡会融化，那就只能用不太烫的水冲咖啡了。风味是差了点，但在隔离时还能喝到咖啡，复敢怨乎？

电脑里预存的美剧都看完了，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不知道该干嘛，手足无措。

突然想起卡夫卡写的《城堡》，里面那个永远在外面兜兜转转、永远不得其门而入的测量员K，而我现在是想出门而不得。马上在kindle上下单买了卡夫卡全集。

没想到看卡夫卡最大的好处是催眠，一翻开《城堡》，困劲就上来了，虽然睡不着，但闭目养养神也好。半梦半醒之间，似乎看到K在风雪交加的夜里提着马灯跌跌撞撞地找路。

好困！

06.第七天。

大家每天在群里两次自报体温，今天是检测员上门测核酸、验血。

上午十一点多，我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看到高高低低站了五、六个大白。机场检测的情景瞬间又浮现出来。我浑身憋着劲，让他们捅了鼻孔、咽喉，抽了血。虽然依然很不舒服，但居然比在机场时好多了。可能在机场时属于检测境外势力，所以满怀阶级仇恨；现在住在酒店里，好歹算人民内部矛盾，自然就手下留情一点。

核酸、血液结果要两天后才出。如果发现有人感染，那么我们整个航班的旅客（包括在其他隔离酒店的）都要进方舱医院，那时候要怎么隔离，怎么整治，我都不敢想。希望大家都没事吧。

07.第九天。

检测结果出来了，还好，没有人感染。后面据说还要检测。希望一直没事。

群里这几天很冷清，没人讨论别的酒店，也没有老太太抱怨楼上吵。隔壁的老哥也不大声打电话了。

今天老张说想过来天津看我，被我谢绝了。别说酒店方不让别人进，就算让进，进来后估计他马上就要在酒店里面就地隔离了。

卡夫卡实在看不下去，K到底怎么在城堡外面打晃，我也不关注了。

我几年前犯过一次眩晕症，没查出具体病因，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自己恢复了。这次住在酒店里，没有什么日夜的概念，好像又引发了眩晕。饭也吃不下，但我也不敢告诉别人，否则后果难料。

头晕，躺床上吧。

 08.第十一天？还是第十二天？

今天中午，门口的大喇叭忽然响起了生日歌。酒店方在群里说，今天是××房间的××女士生日，给她准备了一个生日蛋糕，并祝她生日快乐。

我通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走道里空无一人，只有生日歌的歌声在回荡。

我在群里祝福了××女士，也称赞了酒店的行为。这样的情形却又让我想笑：歌乐山渣滓洞，过生日的小萝卜头，心中尚存有一丝人性的渣滓洞看守……

 09.第十三天。

明天是第二次测核酸、抽血，并且要测肛拭子！

群里炸了，大家对捅屁屁反应激烈。酒店方倒是没有太坚持，只说帮大家反映一下情况。到晚饭时还没有准确的回信，大家都觉得没戏了。有几位在群里发言很激烈。

我当然也是反对的。但是如果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也认命了。要不是明天有检测，我都想不起已经在酒店过了几天了。既然已经马上十四天了，根据规定，在天津集中隔离十四天后，再回当地隔离七天就行。只要能顺利结束隔离，我真的认命。

晚饭后传来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不用捅屁屁了，明早用大便检测代替。群里马上一片欢呼声。坏消息是特指像我这样要去B市的人。去其他城市的人，明天检测后如果结果正常，可以回当地隔离，而去B市的，一律在天津再隔离一周。

我觉得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头抬出水面，一下又被按回到水下了。

10.第十六天。

昨天晚上八点之后，酒店把去B市之外的其他旅客都陆续解除了隔离。我下午坐大巴，被转移到另一家酒店，继续隔离一周。

大巴虽然是全封闭的，但玻璃窗隔不断阳光。我已经半个月没有踩在阳光下了。车往前走，阳光隔着树木的枝条洒下来，照在我的身上。我看着车窗外的树木、花草、走动着的活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打开车窗跳出去，跳出去我就能融化进这片春天的阳光里。

新的酒店比上一个酒店更破，房间也小，面盆下面的下水管是破的。我在群里说了几次要求来人修理，没人理我。不得已，我要酒店给个拖把。这次不到五分钟，拖把就放在了门外。

继续交住宿费、伙食费。这家酒店在携程上的标间价格一天不到二百块，我们按一天将近四百块交住宿费。这次从窗子到门只剩了五步，窗外是一片灰扑扑的平房区，有一根电线杆子，搭着乱糟糟的电线。

我拉上窗帘，开始睡觉。

11.已经完全记不清的第几天。

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早就不锻炼了。送餐来了就吃，吃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面盆下面漏水太厉害，拖把拖不过来，我每天早上为了洗脸，就需要去洗澡。洗澡毛巾有两条，但似乎没有人来换。一条擦过身子后我要晾到暖气片上，否则很快就没有就干毛巾用了。我有时能听见原来那个隔壁老哥讲电话的声音。他好像说过他不去B市，怎么也被隔离在这个酒店里了呢？我单位上的好些事情也要处理，我经常要很大声地讲电话，安排工作。

12.依然记不清的第几天。我也不再关心。

送餐依然是及时的，我很开心。

今天把电脑里存的《闪灵》又看了一遍。太好笑了。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如果只有睡觉、吃饭而没有其他，杰克又会怎么样呢？

13.第二十天。

终于知道今天是第二十天了。明天要测核酸、验血、捅屁屁。

我在群里问：上次不是已经都说好了不用捅屁屁吗？怎么又来一遍？回答：我们是另一家检测机构。

中间反复扯皮，终于答应用大便送检代替。

明天就是二十一天了吧？

14.终于，第二十一天。快结束了。

早上我留好了大便样本。

有人敲门，是大白。捅鼻孔、捅嗓子、抽血。居然又提要捅屁屁！我当场开骂！

大白不为所动。不过也提了个替代方案：我自己操作。

我想了想，同意了。

这次检测结果很快，晚上就出来了，正常。明天就可以走了。

15.第二十二天。

酒店给我开了隔离期满证明，是一张A4纸。酒店人员一再叮嘱说，千万别弄丢了。

我站在酒店门口，神清气爽。我这就可以去B市啦！

《白毛女》里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是的，我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这一切只需要二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