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跌倒,小弟被毆:比特幣一神教和法國加密貨幣剁手案
前情回顧:
2024年3月11日,由於一次偶然的會面,我第一次進入一個法國小酒館,調研它每月的比特幣圈人酒會,了解法國這個最大最活躍的比特幣圈人部落的狀況,有了一系列觀察日記,這是最近的一篇。
2025年5月6日 星期二 陰雲密布,氣溫降到8到13度
今日天氣又降溫,重新拿出熱水袋,抱著寫這篇日記。
4月28日,本傑明在群裡秀出一大塊烤豬肉的短影片,白色盤子上一塊手掌大小的五花肉,還自帶旋轉效果,他宣布說,為了五月的聚會,他會準備烤熏製豬五花以及烤箱土豆,啤酒將會是黃金啤酒和琥珀啤酒。
本傑明真是對比特幣圈聚會充滿了感情,提前一個多禮拜就已經以美食引誘。引誘完了,他說,本年度七月八月沒有聚會。
情緒拉滿後暴跌,底下是一串失落的表情。
比特幣一神教
七八月,法國神聖的度假季就要來了,數數在暑假前還剩下5月7日和下個月兩次聚會,心裡突然空落落的。好像一個學年結束,大家各回各家前要領成績的感覺。這一年的比特幣小酒館大學裡,我學到和體驗到的遠遠比大學一年更多,並開始和比特幣圈人們建立起一種情感紐帶,雖然在投資方面我嚴重辜負和背叛了比特幣,更多和跌到裸奔的其他加密貨幣打交道,所作所為實在不敢自稱為比特幣圈人,但仍然恬不知恥地覺得自己是小酒館比特幣圈人的一份子,而他們也接納了我,以一種「小姐你到底在幹什麼蠢事」的態度。
上個月SEE Talk找我分享法國小酒館比特幣圈人的調研,聊前我在群裡問:「有中國Web3的人來找我錄播客談談酒館比特幣人圈,大家有什麼話想對中國幣圈人傳達嗎?」
圓先生回給我一個大大的又哭又笑的表情:😂你可以說web3是傻逼。
這種話放在中文圈一定會被認為毫無禮貌,嚴重的還會惹哭人。說中文的至少會委婉,表示相反意見時常常不知道最後說了甚麼,至少會用點外交辭令:問web3好!或者你好中國幣圈人!或者有空來酒館玩啊!
然而沒有這種客套話,反而是清楚地告知老子就覺得你是傻逼,道不同不相為謀,除此外無話可說。這種說話方式在群裡時不時發生一下,群裡人之間,只要發現有欣賞其他幣,或者介紹其他幣的苗頭,立馬就會鬥嘴,有的以幽默方式回懟,有的就認認真真開辯論會,一長串一長串的法式論證,從經濟,社會各角度論證比特幣是唯一真神,一邊辯論一邊還引用資料,好比神仙打架,讓人邊看也邊學習。群裡如果說不清,就相約在幣圈聚會上繼續辯論,有的為辯論還專門帶著經濟學的著作來,大有開研討會的決鬥之感。但其實辯論完大家還是該喝酒喝酒,該說笑說笑,不影響私下感情。群裡人也沒有覺得必須勸架,各打一巴掌維持平衡這樣的文化,不同的觀點在這裡都會交鋒和碰撞,有些交鋒甚至相當尖銳。
法式文化裡沒有以和為貴這樣的概念。對中文文化圈人來說,法國人特別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不看自己,心懷天下事並樂此不疲地辯論和抱怨。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因為長期浸淫,也被這種文化倒灌,說話相當不客氣。尤其遇到很講禮貌以和為貴的華人文化圈,就會發生溝通悲劇,忘記那裡有儒家思想主導的尊卑上下老幼等級,以及面子文化。倘若我真的按比特幣圈一神教說的,在播客裡亮一句他們覺得你們這些web3的人都是傻逼,那後果就會很嚴重很嚴重。溝通東西方的理想是好的,會帶來理解,但恐怕正是因為真正理解了對方的意思,會帶來互毆。
其實比特幣和其他加密貨幣之爭,倒有點像一神教信仰和中式儒家文化的衝突:17,18世紀發生在清朝的天主教一神教信仰和中國人祖先崇拜,尊孔之間的禮儀之爭。要唯一真神還是要祭拜其他偶像,好比今日要買比特幣還是要買其他加密貨幣。當時那場禮儀之爭直接導致了梵蒂岡和清朝關係的惡化,以及清代後來的閉關鎖國。而小酒館比特幣一神教圈人和其他各種幣都買的圈人之間的信仰不同,也導致了這裡出現了圈圈分野。在比特幣一神教看來,比特幣是唯一真神,沒有二選一,更沒有多選一。你當愛全心全意愛你的唯一真神。
作為一神教信仰者,圓先生和比特幣小酒館絕大多數人當然承襲了原教旨主義人不可動搖的信仰。
這種一神教信仰,和他們各自的投資經歷有關。他們大多因為在投資加密貨幣早期,買過很多種幣,也挖過不少幣的礦,最終還是覺得只有比特幣靠譜,於是紛紛皈依。當然還有人只買比特幣,也是因為被中本聰從始至終的匿名性所吸引,在他們看來一個建立在算法上的幣不應該受到那麼多人為因素影響,今天某種加密貨幣創始人跑路了,明天創始人拋售了,都會影響幣價,而正因為比特幣創世者的匿名性以及它的原理的透明性,使它作為一種貨幣更加安全,是唯一的真錢。當然,一些人堅持比特幣一神教信仰,也與當代日益興盛的科技靈性主義信仰有關。
在比特幣圈人中,常常開各種玩笑。最常見的一是笑罵美元和歐元這些法定貨幣,特別會罵政治人物聊起這些貨幣時的話語,第二就是笑罵其他加密貨幣。而對其他加密貨幣的笑罵,簡直可以用踐踏來形容。
比如在比特幣前一陣的暴跌中,圈人貼出了不少梗圖嘲笑其他加密貨幣。有人甚至貼出歐洲某比特幣圈大會上,Altcoin(非比特幣)對比特幣叩頭的視頻。一方面我覺得其他加密貨幣實在比較無辜,畢竟其中不少都是創業公司懷著理想主義募資發的幣。只要比特幣一暴跌,其他幣好不到哪裡去。好比小弟總跟著大哥混,一遇到大哥摔跤,依附大哥的小塊頭小弟往往摔得更慘,可是大家紛紛都去暴打小弟。另一方面,因為我自己壓著幾乎全部身家跟著小弟混也混得實在是慘,當時也給我一種情緒出口,覺得這時候暴打小弟有點大快人心。看來從這點上我竟然不知不覺繼承了比特幣圈一神教的某些態度,明顯欺軟怕硬,在遭遇危機時不去罵神,而是罵偶像崇拜。
其實反觀這種打小弟的態度,其實非常符合人這種動物的本性。比特幣發明者中本聰的匿名性客觀上讓人們相信,在比特幣這件事上,代碼成為律法是真實的,從技術上更無法實現中心化操縱,而且比特幣的體量已經超過世界上很多國家的經濟總量,背後是無數個去中心化的計算機節點,以及不知多少的匿名比特幣持有者。這也讓人罵比特幣無從罵起,好比冤有頭債有主,罵美國你可以罵川普,罵法國可以罵小馬哥,可比特幣你罵誰?罵程序?罵算法?罵計算機語言,還是罵你自己蠢,在不該進場時進場,在該出場時偏要購買導致損失。在幣價下跌的問題上,就這樣打人打到了一團棉花上。於是我們就來罵那些冤有頭債有主的小弟。我們進入了網絡時代,又迎來了AI和機器人時代,日後發生與科技有關的個人悲劇時,罵誰可能都是一個問題。我們面對的將是日漸難以對抗的,無主的,按照程序和算法規規矩矩架構的巨大體系(這裡又扯遠了)。
當然,真的比特幣圈信徒在暴跌時往往雲淡風輕無動於衷,他們會發來一張比特幣幣價圖,來分析現在的暴跌只是比特幣歷史上大漲前的一段曲折小路而已。有時候我看到這些圖,總想起中學課本中把十年浩劫死人無計的文化大革命說成是共產黨的十年探索。
買買買,在幣漲時,繼續買,在幣跌時。真的信徒對比特幣的價值有絕對確信,有時反而看不起那些隨著幣價上漲下跌情緒來回起伏的人。(不過也可能是已經賺得足夠,不必因為幣價漲跌導致基本生活陷入困頓)
當然,談起加密貨幣投資大賺和大賠這種事,雖然法國每年在總體幣價大跌時總有新聞來說這是比特幣的末路和加密貨幣的黃昏,但仍比不上加密貨幣的犯罪案件對人們的直接衝擊,側面告訴它加密貨幣背後蘊含的財富機會。
加密貨幣剁手案
5月5日早上法國剛發生一起大宗加密貨幣持有人,某加密貨幣公司老闆的父親在巴黎市中心遛狗時被綁架並被綁匪剁手指案。這種事情為什麼會讓人震驚,因為這已經是法國五個月來針對加密貨幣持有人的第二起綁架剁手指案。對,套路都一樣,綁了,需要贖身,不給錢,剁一根指頭給你,敢報警,就撕票。法國新聞中稱這些綁匪為:加密匪幫(crypto-gang)。
起初看到這個詞,我以為是駭客組成的線上高科技幫會,專門應用技術駭那些大宗錢包。2025年2月,加密貨幣發生了史上最大搶劫案——朝鮮駭客駭掉加密貨幣交易所Bybit15億美元。再加上當時我在調研中直接遇到駭客故事,讓我對駭客這群人,以及加密貨幣搶劫事件存在很多高科技梁山起義的幻想,我真沒想到法國加密匪幫其實是一群拿著真斧頭專搶幣圈人的狂徒,且都是二十歲左右大多數有犯罪記錄的年輕男人。他們之所以成為加密匪幫,是因為他們認為加密貨幣持有人很有錢。他們仍然在用石器時代的方法搶劫,大概都不知道人家的加密貨幣錢包放在哪裡!這種搶劫方式雖然原始,但如果合作順利,其實也很容易得手,因為他們這次要的是現金,而不是加密貨幣。
當然,5月的加密匪幫作案完美吸取了2025年1月發生在法國的加密貨幣綁架案的教訓。一月底,法國著名加密貨幣硬錢包Ledger公司的聯合創始人和伴侶從家中出門後被綁票,綁匪算是高科技綁匪團體做案,各自分工明確,相互不知彼此任務,也不認識,他們實施綁架後,剁了聯合創始人一根手指,要另一位創始人給他們的錢包轉加密貨幣否則便撕票。(找人創業果然要謹慎,沒準命就在對方手上了⋯⋯)
可是這些高科技綁匪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搶了加密貨幣風險更大,除非你的技術足夠強,轉移錢和洗錢的能力足夠迅速。加密貨幣每一筆轉帳都會在區塊鏈上被所有人看見,轉到哪個錢包,轉了多少,甚麼時間轉到,無所遁形。因為區塊鏈其實是一個大型的公共賬本:開放,透明,不可篡改。如果沒有用加密貨幣混幣器,一種可以將加密貨幣和其他貨幣混在一起從而掩蓋資金流向的東西,那麼所有幣的流動都會在公共賬本上可追蹤。這就為警方提供了追查資金,尋找綁匪的最有效線索。這種公共賬本上的記錄,就好比在物理世界你綁了個人,讓人家家人把錢敲鑼打鼓送到你家來,大街上來來往往所有人都能看到,所有人都記得,不找你找誰。
在Ledger聯合創始人被剁手指案中,被搶的一千萬歐元就是這樣被追查回來的。
短短五個月不到,法國便發生了兩起針對加末貨幣持有人的剁手案件。值得注意的是社會輿論反應。在新近的新聞中,這些綁匪被稱為缺乏經驗且非常暴力的嫌疑人。
「因為他們年輕,缺乏經驗,所以只要稍有反抗,只要事情不如他們所願,他們就會變得非常暴力。他們不像過去的一些大暴徒那樣有勢力,所以事情很快就會惡化,」警官解釋道。
這警官怎麼聽起來為這些綁匪不夠聰明而惋惜。而以下新聞中記者的話更有意思:
如今,安全措施已十分完善,攻擊銀行或珠寶店變得更加困難。加密貨幣隨後成為有組織犯罪的目標。「我們處理的這些人有時擁有巨額資金,幾百萬歐元,而且這些錢可以很快到位,」這位警官解釋道。
這起最新的綁架事件凸顯了有組織犯罪對加密貨幣持有者日益增長的興趣: 「在很多網站上,加密貨幣交易非常簡單。大多數情況下,資金流動都是透明的。這就好比在傳統銀行人們可以看到每個人銀行賬戶裡有多少錢。當然,所有這些都會激發人們的慾望,製造他們的渴望。正是這種快速獲取金錢、大筆金錢的途徑,激發了人們的渴望。」
在這則新聞中,我甚至讀到了一種絕望——作為綁匪的絕望。從前的綁匪,可以攻擊那些中心化的財富聚集地,但是因為它們變得越來越有錢有勢,還更新了安保技術,所以現在綁匪只能瞄準所謂的新富階層——沒有保鏢的加密貨幣散戶。這就好像在加密貨幣暴跌期,不去罵比特幣,而去毆打跟著比特幣的加密貨幣小弟們。綁匪也知道,柿子要撿軟的捏。而且未來的綁匪,為了真的可以搶劫幣圈人,恐怕還得更聰明一些,至少,搶錢前還得學點網絡安全知識。
在加密貨幣的暴跌和搶劫的各種情緒中,其實是一個社會貧富越來越懸殊所造成的絕望——法國年輕人面對固化的社會階層,想要用互聯網知識完成教育不再能完成的社會階層跨越的渴望,以及連搶劫也需要具備由金錢堆積起來的知識和裝備的絕望。
本文新聞參考引用:
Ledger 聯合創始人綁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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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舵老巢:魚書
Substack 分舵:魚書-Fish Le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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