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4 孕育愛國思想
兒時在鄉間的生活悠閒而快活。綠油油的田野,清清河水流淌、我和兄弟姊妹常常走到屋前的小河,時而捉魚時而玩水,但安寧的背後,卻是個國難日深的日子。一九三一年,我岀生那年,中國爆發九一八事件;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本軍隊佔領香港,母親和保姆蘭姐領着我們、一行九人在饑餓和刺刀威脅下離開香港,回到廣東開平故鄉避難。這是我第一次離開香港,踏足中國。
這趟回鄉的路程相當艱苦,父親為了賺錢養我們,被迫留港。母親背着娟女,蘭姐背衛幹,家姐背嬋女,明哥、我和阿強互相照應下走路回鄉。以今日的交通計算,坐車三、四個小時就可以到達,但當時卻要好幾天的時間。我們農暦年廿三起程,本想趕回鄉下過年。那日從西環坐朋友的機動帆船(俗稱「電扒」)去唐家灣(在今珠海),中途遇上大浪,刮大風又下大雨,非常狼狽。泊岸後,當地人十分善良,收留我們睡地板過了一夜。翌晨,天氣已明顯轉冷,同時下著微微雨,我們一行人小孩多,無法起程,等了數天,天氣還沒有好轉,實在不想打擾人家過年。幸好,母親記三嬸的娘家就在石岐,步行兩日即可抵達;途經南塱時,明哥想起這裏是初三班主任許桂生老師的故鄉,按址找到了他,卻因其家地方太小,無法收留我們過夜,但亦慷慨地煮了大盤番薯讓我們果腹。露宿一晚後,翌日再步行至石岐,走了不久,大家都非常疲累,我和明哥要背行李,不到十歲的阿強實在累得不能再走,猶幸遇到一位好心的同鄉,他用單車把阿強載走、相約在石岐等候;年三十晚終於抵達石岐,接過阿強後便暫住三嬸家,在當地過年。當時日軍已經佔領石岐,設有不少崗哨,中國人路過時必須急急行禮,動作稍為慢點,就會捱上拳腳,這些日軍甚至施展柔道,把他們像摧生魚般凌空摔在地上。我們沿途盡見日軍之殘暴,也見到路邊堆滿凍死、餓死的同胞,我年紀雖小,但已有憤慨之情。
過了兩天,我們吿別三嬸,準備登船回鄉。臨行前,明哥帶我去購置乾糧。甫走出店子,被幾個人搶去一包大餅,打劫的人並沒有立刻走開,乾脆站在原處狼吞虎嚥,嚇得我們口瞪目呆。記得那時我們家人帶着鐵鑊走難,人家還説意頭不好,或許就應在這樁事上吧。
我們由石岐坐船到江門,轉船去三埠,再由三埠返到鄉下赤坎時,已經是年初七,從香港逃難的這段路程足足走了兩個星期。回到東華里向東村的祖屋,母親便病倒了。她經常肚痛大作,除請醫師治理外,有迷信的鄉民,教我們用吸盤吸母親的肚子減輕痛楚。這俱為誣誕之言,毫無科學根據。母親的病一直沒有好轉。
當時,父親獨自留香港工作,並察看局勢,吩咐我們繼續住在鄉下。父親曾在鄉下讀過兩年書、到香港後學師修整機器,復升大偈一職。後來他還搞些小生意,把舊汽車的機器拆下來,裝在「電趴」中出售。父親為人甚講義氣,有一班好兄弟跟着他,例如安叔、吳坤等,後來都成為父親的伙計。
母親的病況急轉直下,到一九四二年四月與世長辭,才三十八歲,據説是死於子宮頸癌。按照俗例,母親彌留時女兒不能陪伴在側、爸爸吩咐明哥陪着母親,還在她跟前唸《金剛經》。母親下葬時,我們依照鄉例,邊跪邊送,家姐傷心過度、喊着不肯跪、説母親還沒有死去,娟女那時剛好弄傷膝蓋,膝痛令她每跪一步都喊得特別淒厲,我們兄弟也哭如淚人。那時鄉下適逢疫症,霍亂橫行、死了很多人;加上戰亂,餓殍遍野。不少鄉人只能吃番薯葉充饑,或將一些木瓜樹鋸下來,吃裏面嫩的部分。木瓜樹通心,愈近中心愈嫩,易於嚥食。種種情景,於今憶起,仍覺悲涼。
母親過身後一年,父親續弦,祖母託媒人替他找填房。家姐大表反對,父親勸她説,弟妹要有人照顧,家姐則反駁説:「你需要一個老婆,我不需要一個阿媽,我願意終身不嫁,照顧弟妹。」最終,還是拗不過父親,他娶了張雅嫦做我們的繼母,我們喚她阿嬸,她與家姐年紀相若,但家姐對她十分冷淡。
即使是走難期間,父母親對我們的教育仍是十分重視。在鄉下赤坎,明哥插班讀初三,考試科科一百分;家姐在校內是風頭躉,既是話劇第一女主角,也是籃球校隊成員,動靜皆宜;我和阿強入讀小學。明哥初中畢業後升讀越秀中學高一,我小學畢業後則在開平縣立中學升初一。
一九四四年夏,日軍向故鄉進攻、佔領了三埠後稍歇。七月,我們一家避走赤水,貝距三十多里的赤坎,到九月時已堅壁清野,實施戒嚴,儼如死鎮。父親因病,需就近向一位不肯撤離的醫生求診,便留在鎮內。我隨學校到塘口墟暫避,那是母親的娘家。那時我唸初中第三年,家姐帶着我,跟數名同學合租一間屋,住了差不多一年。每逢週末,我便步行二十多里路,冋赤坎探望父親,歇宿一宵後,翌日才返回學校,順道帶走一星期的食糧、諸如米、豆豉、柚皮等等。
過去,父親鮮有談及往事,但那年大抵因為鎮裏那股蕭索氣氛使然,父親在多個週末晩上,每每在孤燈下、病榻側,斷斷續續憶述他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時代。雖然父親沒有訴説祖父不生性,但從他的言談間,我總覺得祖父活脱脱就是鄉人所譏的二流子。當時只得十二歲的父親孤身來港謀生,還要接濟家鄉眾口。我隱約知道,父親在一九二二年曾參加香港海員大罷工,後來便回鄉娶了母親。母親是文盲,她的哥哥是馬來亞華僑,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失去了聯絡;她妹夫是美國華僑,在三藩市唐人街磨豆腐、發豆芽,得享天年。一九二五年,省港又發生大罷工,父親響應回鄉;一年多後,罷工結束,他便帶同母親來港生活。
一九四五年,戰爭已經接近尾聲,但日軍暴行未止,父親擔心我們安危,決意安排我們分批回港,年紀較小的阿強跟着赤水的超叔去澳門、明哥和家姐則自行赴澳門二叔處暫避。父観、我和其他弟妹暫留鄉下。到抗日勝利,父親和明哥分別從鄉下和澳門返港會合。我記得他們説,返港之時,香港仍是軍政府年代,英申未完金接管,街上人很少:只有三輪車、十分蕭條。當時,戰敗的日軍仍未撤退,我們親眼目睹他們被俘虜、當掃街工作、在馬路旁挖臭泥、途人為了洩心頭恨、不時向他們擲石塊。到此窮途末路,他們也只有把頭垂得低低的。
戰時,我肄業於鄉間的開平縣立中學,位於族人聚居的赤坎,所以姓司彼的同學為數不少,單名者很易同姓同名,連我在內,班裏就有四個「司徒華」,其中一位是女同學。班任為避免四人的習作、試卷、成績等混淆,便要大家改名字、分別選了「樺、驊、鏵、譁」四字,老師尤把「樺」分給那女同學,其餘的三個字,由三個男的抽籤。
我抽得「驊」字,很是高興;抽得「譁」字的,十分懊喪,常被同學取笑。他很不服氣,翻了字典,查出「曄」和「燁」兩字,要求老「譁」字,改為「曄」或「燁」,但老師並不接受,反斥責一番説:「曄」或「燁」兩字的讀音是「業」,不是「華」,不能改。這老師未免霸道、其實「譁」讀「娃」,屬陰平,與屬陽平的「華」,也不同音。從此,我們四人在習作和試卷上,名字都要寫有偏旁的「華」字、以免掉亂;至於點名時則更有趣,不是叫司徒華,而是「司徒木華」、「司徒馬華」⋯⋯ 到後來因為畢業證書附有照片,不會弄錯,大家又回復「司徒華」的本名了。
開平縣立中學的校歌,事隔數十年,我還記得歌詞:「百足山志、白雲悠悠」。因為學校與百足山遙遙對望,而「潭江源遠,赤水歸舟」,講的都是家鄉沿途風景。這一段學校生活,最難忘的是義務勞動。學校分配給每班一小塊土地種瓜、豆和蔬菜。同學們利用課餘時間播種、澆水、施肥、去草、除蟲。瓜、豆,蔬菜長成後,摘下來在午膳時加菜,大家都吃得特別甘甜。冬天,全校總動員,繞着校園挖一條小運河;到了春天,校園面對的潭江的江水漲了,就把江水引進小運河來。這樣不但加強了保安,為所種的瓜、豆、蔬菜澆水,也縮短挑水灌溉的路程。
日軍佔領期間,我們曾經數度遷校,才可以繼續上課。那時,我親歷日軍及偽軍下鄉搶掠,所以每日清早,我們就要帶着乾糧,走上山暫避,直到天黑,才敢下山。每次回到家中,所有東西都被翻亂,食器用具統統打爛,甚至有缺德者在飯鍋上留下糞便。
離赤坎大概兩、三里路程,有一座碉樓,即今日開平的南樓,扼守潭江水陸要塞,那時候,鄉民自發組成自衛隊輪流守護,監察日軍的快艇。每當日軍來到,便聽到打鑼聲響,提醒老弱婦孺走避、至於堅守碉樓的衛士,則用土炮跟日軍對抗。有一晩,我們聽到日軍和自衛隊激戰,炮聲連綿,但鄉民武器始終有限,敵眾我寡,被日軍在其他地方登陸及包圍,以催淚彈連番進襲,並攻入碉樓,將七個衛士殺死,最慘無人道的是將他們生劏,一個一個掛在樹上,警吿我們不要抗日。現在南樓的七烈士祠,就是為紀念他們這段義行而建的。
這些耳聞目睹的抗戰事蹟、給我很大刺激。我渴望國家富強,不會再被侵略,人民不再被異族欺壓、點點的民族愛國思想、由此生起。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我回到香港,才十四歲的少年,已留心報章的時局消息。諸如重慶談判、國共內戰等等。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我以為中國從此富強,人民會得到幸福,但後來的發展、卻是民族陷入一場又一場更大的災難。這一切一切,令我有更深的反省和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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