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8 進步思想的嚮往
我生於一九三一年,經歷了二十世紀三分之二的路程。出生不久,便發生「九一八」事件,正是國難深重之際。開始懂事,便爆發抗日戰爭、歐戰和太平洋戰爭。青少年時期,正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興起、高漲,並達至全盛,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令我和同期成長的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對國家走向民主、自由、獨立、法治,懷有強烈的渴求。
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我家在志和街,當時國內已經爆發抗日戰爭,作為殖民地,戰爭的風雲尚未波及。我初入學,就讀嶺東小學。兒時喜歡唱歌和畫畫,最愛繪畫狗和馬,也得過獎;尤其喜歡用毛筆抄寫大字,春節時寫就不少揮春,貼滿全屋,拜年的親友看到,讚嘆不已,父親大樂。有一次,父親帶我拜年,親戚文洛叔叫他兒子司徒達,即場用國語朗誦文章,逗得父親很開心和讚賞,打聽之下,知道他在導群中小學唸書,便決定將我和弟妹轉到該校就讀。
導群中小學,是國民黨背景人士,用國民政府提供的資金,於二十年代後期在香港成立,校舍最初設在旺角廣華街。雖然我入讀時,創校只有十多年,但已是香港四大中文名校之一。導群的校徽是用雄雞做標記的,故當時流傳一句順口溜:「真光豬、嶺南牛、培正馬騮頭、導群雞仔竇」,很多學生都琅琅上口。導群的校長黃直生,畢業於黃埔軍校第二期,加上學校有國民黨背景,我們這些小學生,要學唱中華民國國歌,又要讀三民主義、《國父遺囑》、還要接受軍訓。學校每天都舉行升旗儀式,因此,培養出來的學生,都有濃厚的民族主義思想,年紀輕輕已經知道要愛國、反殖民地的意識很強。我的愛國啟蒙教育,就從導群開始。我在那裏,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學校聘用不少知名學者任教,例如,教珠算很出名的余榮驥老師,還有教學生練功夫、鍛煉體魄的耿德海老師;至於教我書法那位老師,知我喜歡臨帖寫大字,建議我應樹立個人風格,可多臨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導群的老師對我啓發甚深,可惜在一九四二年,香港淪陷,我們舉家逃難返回家鄉開平,被迫輟學。
一九四五年,戰後和平,我和家人返回香港。當時很多學校尚未復課,我在家中百無聊賴,閒時用毛筆抄寫,一方面練習書法,一方面保持學習。半年後,學校陸續開課,我跟阿強投考英華男校,我考第七班,阿強考第八班,結果他考上,我卻名落孫山。適逢一九四六年二月,油麻地官立學校下午班復課,我考上第七班,繼續學業。第七班的課程,我在開平讀初中時,已經學過,故數學和物理兩科的成績考得很好。至於英文科,我興趣不大,但有趣的是,後來在畢業後,第一份教職是在紅磡街坊公立學校當英文教師。
油麻地官立學校下午班負責教授中文的衛寶欽老師,教書很用心,解釋課本也很明白,深受學生愛戴,他向我們推介很多課外書籍,擴闊了我們的視野。我的好朋友游順釗,亦曾跟我多次談及衛寶欽老師。在舊制六年級時,游順釗從油麻地官立學校上午班調到下午班,也是衛老師教他中文課。因他又懶又頑皮,除了衛老師,其他的老師都認為他無藥可救。有一天,衛老師上默書(默讀)課,在課室裏一邊走一邊唸。當走到他身邊時,稍停下來,個子蠻高的衛老師貓著腰,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順釗,好心你讀吓書啦。」說完了就走開,繼續唸他的課文。少年的游順釗,吃軟不吃硬。這句話,對他一生的影響很大,因為,如果他沒有及時用功,肯定不及格而輟學。衛寶欽是一位難得的老師,很值得懷念。
由於是戰後復課,在油麻地官立學校下午班的同學,很多是超齡學生,他們在社會打滾過、經歷過戰亂,思想比和平時期成長的同齡青少年,更為成熟,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其中一位同學盧勵泉,他比我年長兩、三歲,個子矮矮,眼睛大大,膚色黑黑,頭髮短短;他功課很好,尤其是中文,曾考第一名;他閒時看很多課外書、課外知識比一般同學都豐富。他愛踢足球,身手平平,但又常常說笑吹噓自己是世界級人馬,於是得了「細運」的綽號。
盧是我在學校中的好朋友,與他交往,給我啟發甚深。他推薦我看魯迅的作品,影響了我一生的讀書方向。魯迅的愛國思想,在一生中,都深深影響著我。有一次,盧勵泉對我說:「蕭軍的《八月的鄉村》,描寫景色很有特色,如『雲像賊一般快!』」聽他說得饒有趣味,我便用了半個月的零用錢買下來讀,這是我第一本自己花錢買的課外書。《八月的鄉村》是寫東北人民抗日戰爭的長篇小說,作者蕭軍是魯迅的好朋友,此書在一九三五年八月首次出版,魯迅為其作序,予以肯定。
一九四九年,我們一起升上皇仁書院,但在廣州解放後的一個深秋,他突然告訴我決定回國,報考正在深圳招生的幹部學校 -- 東江公學。由於家人反對,他半夜離家出走,我送他到文錦渡,緊緊握手後,便告別了。幾個月後,收到他第一封信,說已學習了《社會發展簡史》,並被派到石龍參加土改工作。他還說:他們的縣委書記,是曾在香島中學當過教師的作家陳殘雲;他希望自己將來也能成為一個這樣的作家。記得有一次,我寫信問他,為何不與家人聯絡。他說香港不是他真正的家,他家鄉原在海南島,因為戰亂,被香港一個家庭收養,才改跟他們姓。以後,我們長時間沒有通訊,最後一次收到他來信,應該是一九五七年,那時反右運動已開始,他叫我到港島觀龍樓他姐姐家,搜集一些以前他在香港曾參加過的團體的某些消息和資料,不知是否受到審查,要找材料自辯。當時,他在香港參加可以算是進步的團體,例如研究漢字拉丁化的新文字學會。他曾帶我到那兒聽過一次演講,是國際問題專家劉尊棋的演講,題目是柏林危機。可惜,我收到他這封信時,新文字學會已不復存在,真有負所託。
另一位影響我的人,是明哥的好朋友兼同學曹紹慈。明哥在羅富國師範學院讀書時,就住在他興漢道的家。曹在抗戰後期,響應國民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毅然回國從軍,加入當時剛剛組建的國民黨傘兵部隊,由美軍顧問訓練,跟日軍作戰,直至和平後才回港。曹跟我們家人的感情很好,經常到我家作客,話題總圍繞著抗日戰事、民族感情,令我深受感動,十分佩服他的愛國情操。他又常和我們一起玩樂,在我家天台放風箏。他常常站在天台圍欄上,看來驚險萬分,但他當過傘兵,一點也不怕。一九四九年解放後,曹回國參加建設,由於當過國民黨的兵,被指成份不好,被批鬥得很厲害。他千辛萬苦才獲批准回港,之後舉家移民美國。他逝世前,仍有跟明哥聯絡。
在明哥的引領下,我和弟妹參加有左派傾向的組織活動,例如女青年會。女青年會是中共地下組織密切拉攏的團體,是公開的左派基地。兩位前女總幹事,都是積極愛國分子,其中一人是英文系畢業生,五十年代朝鮮戰爭爆發時,她被調返國內,在美軍俘虜營任翻譯;另一人於八十年代,被調派回四川成都工作。
戰後,我回港之時,國內局勢正急劇變化,內戰風雲密佈,國共之爭受各方關注。經歷了多年艱苦歲月的中國人民,無不期盼有和平的生活。中共提出廢除一黨專政,建立民主的聯合政府。這些主張,相對於國民黨政權的獨裁統治、特務政治,更得民心。一時,民主政治成為民意主流。雖然,我已在香港享有和平的生活,但戰時在國內生活過一段時間,難忘的戰亂歲月,令到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時刻牽動著我的心。
一九四五年,國共兩黨舉行重慶和談,簽署了「雙十協定」,確定和平建國的基本方針,共同建設獨立、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同時又表明,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及黨派平等合作,是達成和平建國的必由之路。「雙十協定」簽署後不久,政治協商會議於一九四六年初在重慶召開,通過了和平建國綱領、軍事問題、國民大會、憲法起草、改組政府等五項協定。重慶和談和「舊政協」(相對於一九四九年中共的新政協而言)的消息,一度令我這個關心國事的中學生,興奮莫名。然而好景不常,國共兩黨都知道終有一戰。一九四六年,內戰全面爆發。
這幾年間,我十分關心國內局勢發展,了解不同的政治主張。內戰期間,國民黨管治區內爆發的「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運動」,「金圓券」風潮,都教我認識到,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失盡民心。跟當時追求進步的年輕人一樣,中共提出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吸引了我,認定這就是中國的未來。其間,中共在香港的活動也十分活躍,由一九四八年開始,內戰仍在持續中,中共就號召各民主黨派、各團體及社會賢達,召開新的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當時很多著名的民主黨派負責人,在香港聯名通電響應中共的主張。後來才知道,中共當時動員龐大力量,在香港組織這些人士北上,到北京參加新的政協會議,當中不少人,後來更成為新政府的領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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