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的夢遊（57）

喝的咖啡過多，總讓人胃不舒服。

我有些羨慕U的身體。

U打開了一本書，正在看著。

我并打算去問問書的名字，因為我想看的，已經太多。這段時間，我標記了很多書名，但每一本都只停留在標記上。這就像每次放假帶回家中的書，它們自身的份量，就是我唯一的記憶。

「你不看書嗎？」U抬起頭看我。

大概我太長時間不說話，也沒有其他動作，只是發呆，讓她有些奇怪。機器人當然也會靜止不動，但那是為了動起來而做各種檢修和準備。

「總要控制一下。」

「什么？」

我解釋道：「孤獨是人生必然要出現的東西。所以，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自己房間擠進來的東西，你不認識它，可它就在那里。最開始你也不知道怎么辦，但相處時間長了，不管是誰，總會有他自己的辦法。我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去看書，我總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有時候同時看十多本。」

「我只能看一本，你怎么看的？」

「我也一次看一本，但同時開始看十多本，每一本都看上兩三頁，這樣就會讓十多本書，一起陪我度過這段時間。」

U搖頭：「我更喜歡一本本看，這樣能記住嗎？」

「我不強求自己記住什么，我只是在孤獨和我之間找到一點東西。就好像站在蜂房旁邊。一個不怕毒刺的養蜂人，可以清清溜溜，站在蜜蜂旁邊干自己的活計。我必須找點什么保護自己，讀書就是這樣一件防護服。你不會計較防護服的牌子，而只希望找到最嚴實的那一件。」

「我有點明白了。」

「現在的我，不再這么做了。」

「就這么……發呆？」U問。

「就像原始人站在超級計算機面前，他投進一枚硬幣，然后會吐出無數金銀珠寶。他不會捧著突然出現的珠寶，還要多問幾個為什么，他只會趕緊再找一堆硬幣投進去，試圖復制剛才的好運。」

「誰是原始人？誰又是超級計算機？」

「卡不卡比？或者比卡比布？」

「啊？」U似乎覺得自己聽錯了。

「我在不知道如回答的時候，喜歡這樣說。這比說『不知道』要好一些。」

U搖搖頭，說：「我覺得還是說不知道更好。」

我沒有繼續說什么，仍然讓自己沉默下來。很多年前，我就希望自己能有隨時沉默下來的能力，但這么多年，我始終無法讓自己學會緊緊閉上嘴巴。教授和我一樣喜歡說來說去。但到了此時，無論是她，還是我，都開始不用學習地得到了這種能力。

就像一個流落地球的Krypton人，無需學什么，只要覺醒，就可以成為超人。

U也放過了我，繼續看她的書。

店里靜悄悄的，除了過上一段時間，就會隱隱響上一陣的機器自檢聲，這里真地靜悄悄。但更安靜的地方，我也待過，卻總覺得沒有這里更安靜。慢慢地，我才明白，這是因為這里有U，還有這些定時發出的噪音。

我想起剛剛經歷的那場旅程，并沒有得到什么，也沒有失去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這里有什么意義，或是還在外面跑來跑去更有意義。一杯咖啡之后，嘴里的苦味，胃里的不適，還有這如同夢境一般的現在，都讓我感到，有什么正在發生。

但我知道，這不會在我身上，也不是U。

也許該是那個艾斯爾·賈廷，還有那匹馬，反正他們不在意這些，只希望我，還有別的什么人能認識他。但我認識的不過是這個名字，而非這名字所代表的那個人。我們活在別人記憶里，總是一個代表我們的名字。名字總有一天，會取代活生生的我們自己，并且會比我們更長命。

我想起兒時的一個朋友，他經歷過一場溺水。

當時我病了，過了三四天後，才從高燒之中蘇醒。當我回到教室，我的左邊只剩下空蕩蕩的桌椅。別人都說他溺水死了，只有老師說過一次，他跟著父母去了另一座城市。我相信其他人，而沒有相信老師，所以我一直認為他淹死了。

但多年后的一次聚會，我真地看到了他，變胖了，也長得更高，但確實是他。名字沒變，聲音沒變，眉毛邊上的那顆黑痣也還在。

當我認為他已經死了的時候，他一直都在。

那么在我沒看見他的那些年，他真地存在過嗎？

我想到這里，不禁又擔心起眼前的U，會在眨一次眼後就消失不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