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
在圖書館借了這本詩集，很快就看完，但又反覆看了幾次。
原想跟胡家榮的第一本詩集《光上黑山》一起對照來書寫，感覺會更加有趣，
但還書在即，就先在此寫下一些讀詩心得。
胡家榮的兩本詩集，由一開始的黑與黃，充滿光線，到似星星灑落的光線，照映在又白又灰又黑的牆上。我看詩集時，常常也會順便看它們的書本設計，比起小說、散文等長篇文章，詩因為短小，有許多的留白，也促許有更多的設計可能性。有些詩集打開，就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於我而言，胡家榮的那本《光上黑上》就很有這樣的意味。
這本今年（2021年）出的詩集《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距離上一本《光上黑山》已有七年的時間。因為《光上黑山》帶給我很特別的閱讀體驗，很多詩讀不太懂，頻率對不上，時而讀起來有燒香而起的輕煙裊裊之感，有些禪，有些難；時而讀起來滿是詭譎神秘的氣息，像遠方森林深處有人在偷偷煉蠱，誘人探尋，卻難以抵達，不過卻也因此讓我永遠記得這樣的不同，期待著他更多的作品。
《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的推薦序是詩人任明信所寫，他在裡頭這樣寫著：
若讓我來定義自己最喜愛的詩的狀態，無非三者：簡約，深刻，神秘。而胡的詩幾乎將它們做到了極致，⋯⋯他的「簡」來自高度自覺地去繁，「約」則來自對字詞的真切感受與凝鍊；他的深刻連通著神秘，像侘寂，像金庸筆下楊過的重劍，黝黑無鋒，看似了無工法，實是那技巧來自內力，來自才學和生命底蘊。
我很少看簡約而精煉的詩，因為字句少，文句間停頓的時間就少，但整首詩的意境想像空間卻會變得寬敞無比，我大概還是一個在框架中之人，總是覺得有些限制會使我安心一些，真的要奔馳在確實毫無邊際的空間時，我反而甚覺恐慌而侷促。胡家榮的詩有時簡約得很乾淨，像是聽到一位智者說了兩三句簡單的話，卻總隱隱覺得深藏大意，也許是我太亟於追求了解創作者的心思，而不能放開心胸的接受詩的奧秘性，即如何解讀都無所謂，沒有一定的答案，錯誤的心領神會，也仍是一種領會的開放性。任明信所言的簡約、深刻、神秘，於我而言，胡的詩也是如此貫穿三者，因簡約而深刻入裏，因深刻而神秘詭譎。
最後，他寫道，
在看著胡這些年對詩的專注與拒斥，想起奧根．海瑞格《箭術與禪心》書中的段落：藝術家擺脫一切執著進行創作，是為了實現這種當下的真心，不被任何外在動機所干擾⋯⋯他永遠無法覺察他的創作過程是由一種更高的力量所控制；他也無法體會當他是一種震動時，一切事物所傳達來的震動是多麼地令人陶醉；他所進行的一切，在他還不知道之前，便已經完成了⋯⋯
看到這一段時，我深有感觸。有時寫文章，想寫下來的是當下那個有可能再也不會重現的思緒、心情或體悟，那種時刻就像是遁入了一個神祕空間，到處連接在身體上的，可能是過往經歷，可能是讀過的某一本書，可能是某個電影片段，也可能是去菜市場時聽見身旁的大嬸簡單的一句話，所有的連結在這個神祕空間裡互相作用，可以任意擷取，寫下文句到完成，就像一種融會貫穿，一整個華麗而縝密的過程，是寫作最難以讓人忘懷和戒掉的美好。或許，在進行寫作的一切，在我們都不知道之前，作品已經隱隱秘密的完成。
然而，這些理想的狀態，卻很常因為外在的事情所干擾而無法完整呈現，例如關心讀的人多不多？是否足夠打動人？能不能轉換成實質的錢財？別人看了會不會嘲笑我？我的文筆是不是不夠好？這些想法或多或少會使我們分心，不能專注於創作、專注於自己，就像是射箭一般，不能控制自己的心，那麼就算無風勢干擾、無外界的吵雜聲響，都不能命中靶心的。這真的很難，要誠心修煉才行呢。
以下是我挑選六首我最有感覺的詩，略作心得的分享：
▧ 01／魚
你是我的魚 我知道不能放的一條魚 我也是你的魚 你知道不能放的一條魚 我等待著 你等待著 但你不能作聲 你在水面下 看不清岸上一切 眼眶濕潤 獨自忍受等待 不知道你是我的 不知道我不能放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喜歡這首詩，只是輕輕唸在嘴裡，心裡會微微顫動。
等待，知道，不知道。我曾以等待為苦，尤其是仿若毫無指望的等待。你深切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心意，永遠不知道的是對方的心思，只要不問出口的等待著，這樣的狀態就會不停的持續。暗戀中也分單戀或互相傾心，單戀固然痛苦，但互相傾心的暗戀沒有結果才更叫人惋惜。
吐露真心是親暱而隱密的事，常有人說先說出口的人就輸了，我卻不以為意。比起那樣表面無聊的計較，端著架子而錯過了時機和緣分，那才叫做滿盤皆輸。我們都當用力吐著泡泡，表明心意的魚吧，互相成為彼此的，不要獨自忍受了。
▧ 02／今天是我的生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還在等待自己 沒有一天的星星和今天不一樣
等待自己。
在降生之後，隨著時間漸漸長大，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對自己有所期待，希望自己再亮一點，也許是期盼讓人看見，不至孤芳自賞、懷才不遇；也許僅是期望自己，能展現光芒，將自身最珍貴的全都燃燒成一束光。但希望就只是希望，現實常常事與願違，在變得更亮之前，只能等待，默默持續努力。
我一直覺得要不放棄自己，不向現實妥協，不躺平軟爛耍廢，是一件其實困難的事。永遠對自己懷抱信心，願意耐心學習，等待自己茁壯，保持信心等待機會來臨，我想就算成為不了多麼閃爍迷人的星，也已經是一顆值得仰望的存在了。
▧ 03／意料
沒有事情出乎意料 一天隱隱開始 昨晚蝸牛與鞋子錯身 輕巧地散落一地 卻沒有一根草因此喜悅 山永遠坐著不動 機車永遠繼續經過 雨繼續下
所謂的平凡，所謂的日常，時常是一成不變，事情皆是出乎意料般的發生，我偶爾便覺這也許就是命運的註定。在一切都「正常」運轉的同時，任何細小微動，像中正路上下午兩點半發生的那場車禍；或是巨大變動，如高雄深夜的那場悲劇大火，都仿若「正常」的經過，地球不因此悲傷而停止轉動，社會並不因此失落而暫停下來，人們更不因此而停下腳步不庸庸碌碌，人世仍然過著一天該發生的，一日復一日。
這樣的「繼續」有時看似無情冷酷，卻又依稀是必要的冷漠。時間把一切不斷的往前推進，不讓人輕易停留，於是環境易變，人心亦易移，讓所有的情緒都容易被沖刷，讓傷痛可以漸漸褪色，而即便如此，人們依舊有法寶可以阻擋這必至的潮流，例如執著、例如想念。
我偶爾感覺這樣的流動很溫柔，可以讓我忘記一些事情，避免羞赧和慚愧，讓我明白很多事情不需要執著，有時藉由時間洗煉，會更清楚真實的樣貌。凡事發生皆有其道理和意義，我是局中人，看不清時就繼續走，總有一天能走出迷宮，得見真理；偶爾便也明白流動的殘酷，在感覺自己的世界分崩離析時，不會有人真正明白，世間不會為蚍蜉如我而有所撼動，我只能自己在舞台上瘋狂展示瘋狂，悲傷演出悲傷，而最後都終將在自己走下舞台。
山永遠坐著不動，機車永遠繼續經過，雨繼續下。像極了三幕侯孝賢式的長鏡頭。很靜很靜，但卻都微微動著，所有的禪意皆由此而生。
▧ 04／穿越
這麼冷的冬夜 八點半的熱水屬於我一個人 我身邊的人像繁星一樣圍繞我 洗澡的時候我想起這些 卻還是一個人穿越沙漠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詩的句法或技巧，但每次讀到胡家榮的詩，總會覺得這樣的句子很有趣，不突兀而有新意，像是第二句和第四句概念相近，第三句則和第五句相關，但組合在一起卻繁複纏繞出更具體的意象。
已逝歌手阿桑的著名歌曲〈葉子〉裡說，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有時即使明明知道身邊有許多的朋友、家人陪伴我、鼓勵我、與我談心，但某些時刻，那樣的圍繞和狂歡，卻彷彿映照著所有人的孤單，讓人止不住一種衝動，想一個人，踽踽獨行，遠離喧鬧，遁入寂靜，享受只屬於自己的快樂。
或許並不是想推拒親近之人的寒暄問暖，而是人生中有某些事情，還是要一個人散步，沉思靜想之後才能解答，畢竟有需要眾人一起合作解的題目，就必定會有個人單打獨鬥的試煉。又甚或，在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一群人，內向敏感，需要在自己的空間裡，靜靜的處理抽屜，汲取能量，回應世界的方式是較溫柔和靜的，比起眾人簇擁向前，更喜愛揹好自己的行囊獨自冒險。
▧ 05／現世
看望自己的山 每天早上打理自己 與家人共進早飯 屋子一塵不染 凡事避免迷惑 生命一直如此 日出在神社 日落在佛堂
這首詩是胡家榮寫於日本東京，看這首詩的時候，我彷彿看見了日本電影裡常出現的畫面，一塵不染的榻榻米，空間幽靜，一切循規蹈矩，靜觀人世。那句凡事避免迷惑，讓我很有禪的感覺，像是被得道高僧點悟一般，耳畔依稀都還有木魚的聲響。
生命一直如此，日出在神社，日落在佛堂。最後一節有著抽離的客觀，如是的頓悟。生命有其規律，一切有著順序，在流動的軌跡中，不動之心即有所動，平凡中見真實。
▧ 06／三個願望
神燈精靈矗立在你面前 給你三個願望 一是立刻死 無痛苦，無恐懼 二是遺忘祂 繼續生活 三是問一件事 任何事 不是口說 而是給你水晶球 可以看過去 可以看未來 但三個願望只能選一個
選這首詩是因為我看了很多遍，盯著最後他說的三個願望只能選一個，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怎麼抉擇，我有點較真，不敢輕易決定。我想這三個選擇，會對應到對現階段或其整個人生的態度而定，被生活折磨，身體所能感受的只剩苦痛時，便會選擇一；選擇二的人則是對自己的人生感到非常滿足，心裡充滿幸福愉快，還想繼續享受，又或者自信的願意繼續接受人生的挑戰；三的話，應該就是有所悔恨、有不滿足、有深深的困惑，又或者一個被絆住、困住的人吧。我想選擇三，但是卻不知道該看哪裡，也害怕看了會後悔，於是仍然猶豫不已的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不知道讀到這首有趣的詩的你，會想選擇哪一個呢？
簡單的寫下一些心得，也稍微介紹了一下這位詩人的風格，歡迎大家一起交流：）
"With archery, if you have good gear, you can't blame being bad on anyone but yourself."
-Brad Leone
如果喜歡我的文字，歡迎給我鼓勵。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