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劃
1922年10月8日第23期的《努力周報》登載了廢名的一首新詩,名為《冬夜》。
「朋友們都出去了,我獨自坐著向窗外凝望。雨點不時被冷風吹到臉上。一角模糊的天空,界劃了這剎那的思想。霎時仆人送燈來,我對他格外親切,不是平時那般疏忽模樣。」
這一年,廢名22歲。這篇短詩,也是現在他發表在報刊上最早的一篇作品(據陳建軍所撰年譜),同年他還發表過另一首詩《小孩》。
似乎很多人都聽說過另一個人對廢名的評價,那就是對其人其文,還需要很久,才能發現其真正價值。時間如流,這句話說過也已許久了,但說到廢名,算是應了這句話,還是沒應呢?這大概要靠研究文史的人去評價了,作為讀者,則無論得其所或不得其所,讀了以后,便是一番親近。
我找到這篇《冬夜》,并非知道其是最早發表的作品,而只是因為它的題目為冬,卻又為夜。
身處寒冬,向往春天,但所讀所知,無往不為一片薄雪。于是,哀者、喜者、怨者、迷者,皆在這冬日,與我一同翩翩起舞了。
這首詩是有詩意的。
這讓人總不會輕易把它讀成散文,而是會在這篤實的人生瞬間,卻有一種飛起的情緒。
契訶夫對童年有過不好的回憶,他認為那是一件悲慘的事。我也是此時讀到,才知道的。說起來,他所經歷的父親破產,流離失所;或者獨自在原本的家鄉待了一年,而父親來信要他看管的一切,卻早已化為債主的物品,此種感受,與對父親的理解,都成為一種難言的回憶。同是一家人,如兄弟姐妹,其實對那共同度過的時間,也有不同看法的。
父親所堅持的種種信條,必然是不能舍棄的,而他所期許并且強力要求的未來,也只是他能想到的,而非其子女所能達到的。或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有所變化。這變化的好壞,并非前定,但正如水的奔騰流注,新來的一代,也總要有自己的變化。所謂傳統,所謂創新,其實只是時間變化中的一體兩面。黑暗的背面,就是光明;而光明之背面,也是如此。所以背面究竟是好是壞呢?
前一代人之所以堅守傳統,正在于這便是他自己堅持的變化,而一望可見,就將戛然而止的時間,牢牢束縛了他們的手腳。無論心里是否還能變化,而身體卻已垂垂老矣。
我看這年輕人所寫的年輕的詩,也是如此。
朋友們都出去了的時候,我們所能想到的,又是什么呢?
格外親切的瞬間,恰如一種黑暗里的光明,無論送來燈火的是誰,總會帶來超乎想象的喜悅。但這冬夜的另一面,也恰恰便是瞬間之后的長久黯淡與冰冷。因為失去了喧鬧,那不能平靜的心,也就以為失去了歡樂。如此,則雨點、冷風、天空、窗戶……都成了身外的一種隔膜,不再是我的友人,而是那無法抵御,卻又寸寸逼近的敵人。
這時,原本疏遠陌生,有著距離的仆人,變成了一個讓人格外親切的同類了。少了一個友人的圈子,我們反而得到了陌生人的感情。
自然,仆人并不會為此有所歡欣,他大概內心只會有所驚訝,若是明了人情世故,也能懂得這暫時的溫情,只是一種誤會。愛全人類是這樣的,但愛一個人,卻并非如此。冬天會過去,黎明也會再次照亮窗戶,而那些離我而去的友人,未必不會再次回到身邊。我們失去了獨自存在的寒冷,但也失去了有關于自我和他人的準確感覺。所以,我們的生命里,「界劃」便成了一種定義。別人依靠這件事來定義我,而我也在別人的定義里,找到了彼此的定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情。
關于這一點,我們也不妨想一想,為何那些修道的人要離家,無論是隱居到深山,還是乞食在城市,為何他們要居于人群之外呢?
不知道這一點,我們就很難理解所謂的戒條和信仰,到底是什么。
讀廢名的小傳,也能知道他的一生,也是反轉而反轉,時時掉頭而歌。畢竟是一個動蕩的年代,紛亂的時局,誰都很難終老于自己的生活。此時所寫,其實沒有那么多套子,也不會有太多騰挪。懂得世故,其實是遵從一種人為的秩序。可秩序若是不停變化動蕩,又該怎樣去「懂」呢?廢名算是周作人后半生,還沒有決然對立的幾個人之一,而又能早死,則比之周氏,未嘗不算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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