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香港现场:化整为零的悼念,官民大型行为艺术,延续香港脉络
6月4日晚七点半,May手捧一盆枯死的花,站在维多利亚公园门口,低头不语。三岁的女儿一会儿扯扯她的裙角,一会儿抱着她的腿,抬头仰望肃穆沉默的妈妈。母女二人身着白色连衣裙,在清凉的晚风中,在徘徊的警察旁,在空荡昏暗的维园门口,静静地伫立良久,然后离去。
“香港好像这棵死了的花,之后我就会把它丢进垃圾桶,这也是我对香港的告别”,May说。这是她和家人移民英国前最后一次六四纪念,她说,“小朋友长大后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香港?我会说,以前在香港可以做的事,《国安法》后没办法做了,这就是我们离开香港的原因。”
May回忆,小时候,每年六四,父母都牵着她参加维园里的悼念集会,成为她政治启蒙和“是非黑白”的公民教育。女儿在《国安法》后出生,维园已无法举办公共集会,她就带着女儿绕着园子一圈圈地走。“我不想小朋友把错的当作对的,把对的当作错的,所以还是想带她来这里”,她说。
采访中,女儿略显无聊地拉着她的手嬉闹。May把女儿抱到怀里,细声温柔地问:“今天是什么呀?”女儿奶声奶气地回答:“今天是六四。”
May:“六四有什么?”
女儿:”六四有坦克车。”
May:“坦克车会怎样呢?”
女儿:“会砰砰砰。”
May:“然后呢?”
女儿:“好多哥哥姐姐就死了。”
黑色幽默:“我知道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今年是维园第四年无法点亮烛光。自2021年起,官方或封锁维园,或安排同乡会举办“家乡市集嘉年华”占据场地,以禁止民众于园内组织悼念集会。今年亦是《基本法》第23条《维护国家安全条例》颁布后首次六四纪念,加配《国安法》,以及铜锣湾地带布控的数千警力,任何个人公开明显的悼念,都可能引来拘捕甚至检控。
除了威权镇压与人民抗争,2024年的六四纪念多了一份诡异的黑色幽默。官方开始避讳“六四”二字,而以“敏感日子”代称。维园不见烛海连绵,但周围身穿黑衣、抱着隐晦政治书籍、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手机公放六四歌曲的人们,时而和警察眼神交汇,但双方往往又默契地把视线移开,形成微妙的平衡。
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成了现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双方煞有介事地在铜锣湾核心区一字排开,却又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当有悼念者举起标语、点起烛光,大家便一拥而上,警察抓人、记者拍照采访,然后又回到彼此消磨的站位。警察继续绷着脸巡视人群,记者难得见到如此多同行老友,开心叙旧的笑声交织在紧张的气氛中,产生莫名的违和感。
六四似乎成为警察、记者、悼念者三方合力完成的大型行为艺术。香港政府营造的恐怖气氛(和歌舞升平)尚未如中国大陆那般彻底,民众抓住公共领域最后一点空间隐晦抗争,媒体人紧握最后一丝新闻自由在地报道。三者间的矛盾和默契,通过大阵仗的沉默表现出来,提醒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香港和六四仍然深深联结着。
隐秘的悼念:从烛海到微光,“我们那一代人,怎么敢忘记?”
一袭黑衣的罗先生,用手机播放香港支援八九学运的《自由花》,穿梭在维园门口的警察列队中。“你取消了维园里的仪式,但取消不了我心里的纪念”,他说。过去的30多年,他每年都会来维园参加六四烛光晚会,每次都会和大家一起唱《自由花》。集会被取缔,他就缓步绕着维园,用手机公放这首歌,希望更多人听到、记得。
“六四把香港人界定为有良知和没有良知的人”,他说,“没有良知的人会说,不要再提起六四,不要搞事;有良知的人,会用任何方法记住这一天,可以出来维园散步、或者一听到《自由花》就流眼泪。”
60多岁的罗先生,1989年在电视上看到天安门镇压的经过。“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去看那些新闻片段了”,他说,“那些片段我都清楚记得,我们那一代人,怎么敢忘记?今天仍然来到这里,理所当然。”
罗先生解释,六四改变了他对中国的看法。七八十年代,他和很多香港人“都很大声地说,这是我的祖国”,但在六四后把国家认同当作“耻辱”。然而,对政权的恨意并不阻碍他对中国社会和人民的关心,反倒是《国安法》禁止悼念六四,“把香港人和中国很重要的联结切断了”。
采访途中,戴蓝牙对讲机的便衣上前喝止,要求他停止播放《自由花》,并向附近的警察小队挥手示意。罗先生和便衣对质,“你给我一个说法,为什么不能听这首歌?”转头和记者开玩笑,“你说‘敏感’都可以呀”。便衣警察冲对讲机嘀咕了几句,选择离开,但不断回头命令他“不要再播放这首歌”。
“我们已经很卑微了,没有做什么”,罗先生叹气,“彭定康预言,整死香港的不是京人,是香港人自己。你现在见到了吧?”
为保护自身安全,有的悼念者采用反讽的方式表达情绪。自称“香港大妈“的五位平均60岁的阿姨,身穿黑色衣衫,在维园边信步前行,不时放声大笑,和四周紧张而沉郁的氛围形成强烈反差。一位阿姨斜挎写着“不忘初心”的黑色帆布包,笑称“这是星云大师写的,不要想太多”。
被问及为何来维园,她们说,“我们吃完饭来散步啊,遛一下狗呀”,然后补充道,“现在香港真的好安全呀,满街都是警察”。
一名阿姨说,她们笑得那么开心,不像其他悼念者那般沉重,是“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我们老人家,走又走不动,要用自己舒服的方式来做事,不要冲动,不然爆血管就不好了”,她说,“但你知道吗,我们都是笑中有泪。”
反讽并非绝对安全。23岁的Samuel身穿印有切格瓦拉(港译哲古拉,古巴共产主义革命领导人)头像的T恤,手持《习近平治国理政》和写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自由”、“公义”的A4纸,在维园家乡市集被保安包围,并用雨伞遮挡,推搡出维园,多名警察在旁边“护送”。有记者高声问他被带走的原因,他高喊:“他们说我有本习近平治国理念的书,说我违规!”他努力挣扎,和保安推撞,一度跌坐在地上,保安便将他四手四脚抬到警察搜查帐篷里,约10分钟后被押上警车离开。
他是警方6月4日拘捕四人中的其中一个。除了他,68岁的社运人士王凤瑶(人称“王婆婆”),高喊“平凡六四,人民不会忘记;誓死不弃,追究屠城”等口号后,被警察包围,押上警车,以23条下的“煽动意图相关罪行”拘捕。
Samuel曾在去年六四现场接受媒体采访。那时,他和同学举着北岛的诗集,展开《回答》那页,向内地游客讲解六四事件和港人纪念。“大陆人不知道六四,其实根源上不怪他们,是他们没有自由接收信息的渠道,那我们可以搭建一个桥梁”,他说,“香港不是孤立的,团结、连接大陆人,是不可缺少的事情。”
去年的香港,公民社会已然坍缩,但他当时认为仍有“做政治”的空间。他解释,除了政治运动,很多日常,包括与家人相处、与老师讨论、逛街消费、穿什么衣服,都蕴含着自由平等民主等价值实现。他说:“政治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都有责任去做。所以今天,我们想出来做一点点事,被人们看到、接收媒体采访,从生命到生命去影响他人,从量变达成质变。”
身体力行去影响身边人的,还有60多岁的卢先生。夜晚九点,他在维园旁高举手机,显示白色蜡烛的照片,旋即被大批警察包围,质问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大声回应:“悼念六四。”随后,他被带到蓝色帐篷搜身、抄身份证,被警告其行为涉嫌“煽动他人情绪”。10多分钟后,他被四五名警察“护送”离开维园。
走向铜锣湾地铁站的路上,他说自己每一年都来维园悼念六四,“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曾是老师的他,在《国安法》下坚持向学生讲授六四。比起被捕,更令他无奈的是一些学生的反对。“宣传机器很强大,我一个人拗不过”,他说,“It’s a losing battle.”
”现在香港都变了,都是爱国爱港……”他话锋一转,“我很爱国的,我只是不爱那个东西(中共政权)。我非常爱国,但不代表我不可以批评这个国家。”
六四的香港脉络:曾经的“行礼如仪”,如今变得奢侈
维园烛光承载了香港人过去30多年的集体回忆。成立于1989年声援北京学生的百万大游行中的支联会(全称“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在镇压发生后的每年6月4日,于维园内组织六四悼念集会,数万支烛光汇成海洋,30年来风雨无改。
天安门成了香港老一辈“民主回归世代”守护的“建设自由中国”的信仰,但在近十多年本土思潮崛起中,被年轻一代运动者批评脱离香港实际、目标空泛、“行礼如仪”。然而,国安法带来的政治高压,挤压整个泛民光谱上新老抗争者共同的生存空间,致使六四悼念成为大家共同守护的底线,也成为了后社运时代运动者们不拘派系、世代和身份认同,共同撑起的抗争。正如支联会在解散前最后一次发布的悼念主题:“为自由、共命运、同抗争”。
29岁的Esther经历了对六四集会“启蒙—批判—和解”的过程。
“六四绝对是我的政治启蒙”,她回忆,2009年六四二十周年前夕,中国史老师讲解了整场八九民运,并播了一段纪录片,促使她和朋友们相约去参加维园悼念集会。然而,她却遭到父母强烈反对,警告她“得罪中共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甚至威胁断绝关系。无法到维园的她,只能在家中看电视直播。晚会上,朗读死难者名单、默哀、播放学运领袖的呼吁、唱歌、喊口号等仪式,令第一次间接参与悼念集会的她落泪。
“自此之后,我再也无法对社会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她说。
2014年雨伞运动后,香港本土派兴起,她的许多同龄人认为支联会“建设民主中国”的纲领与自己和香港民主进程无关,便不再参加维园烛光晚会。但她为了给悼念活动贡献一份力,以及出于朴素的“大中华关怀”,仍然前往维园,只是“有些口号喊不出口”。
“仍然选择了到维园,大概始终认为六四与香港的民主运动、内地的维权运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她在2015年6月4日写道,“民主遍地开花固然是好,但如何在存异中求同以减少纷争,将是我们这一代在未来的重大挑战。”
反修例运动后,不割席的态度,促使她和同龄人重新审视悼念六四对香港民主自由的重要性。她曾批评支联会,认为其抗争意志低,未把悼念六四和香港本土抗争以及年轻一代身份认同融合。但近几年,“支联会的存在本身已是一种意义”,她说,“各个团体有自己的身位,维持悼念晚会是他们最大的任务,而他们也曾尽最大的努力完成了。”
“那些年的‘行礼如仪’,在今日看来,已经相当奢侈”,她说。
《国安法》落法后,出于“六四当天不应该安坐家中”的想法,她仍坚持去铜锣湾和维园一带悼念,即使没有特别的行动,仅拍些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今年,她以外国媒体工作人员的身份奔跑于维园周围,与同事合力报道现场状况。
她说:“我还有机会,向外国传递香港还在进行和已经消失的悼念活动,已经算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悼念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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