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日徑
搬來巴黎第五區三年有餘,外出返家,先看準先賢祠的圓形穹頂,辨好方位,就關閉谷歌地圖。每次我都沿著一條新的線路回家,擺脫對科技導航的重度依賴,逐漸訓練出鴿子般的大腦,胸有指南針。
我好奇心極重,二十分鐘的腳程,在其中彎彎繞繞,竟要兩小時才到家。由此走遍周圍的大街小巷,每一顆樹都認得——西岱島的合歡樹,樹下常有街頭藝人,有時他停止演奏,抱著吉他,目光逗留各具個性的巴黎女子身上,計算浪漫發生的機率——沒見他在紙上打草稿,應該是用的珠心算。穆浮塔街與巴黎高師之間的三角形街心花園中也有顆合歡樹,樹後噴泉從牆面浮雕流下,這裏常駐幾位無家者,伴著潺潺人工水聲,暢飲易拉罐啤酒,花下赤足盤腿而坐,有些魏晉文人的神采。
探索街道時,我完全喪失時間概念,三小時過去,還以為只過了五分鐘,直到開門發現兒子早寫完作業,餓著肚皮,在餐桌上趴著睡了過去。鴿子般的大腦一旦發作,就將人性和母性剝離我,那種不可抗的神力,引我向陌生的街巷走去。
後來每一條街我都走遍,鴿腦不滿,它陷入憂鬱,生出強烈的求生本能,抵抗我的人类世俗生活。
「咕咕咕咕咕。」它說,不冒險,我就會死去。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它威脅,你將變成人類老母,上班奉承老闆,下班照顧小孩,精疲力竭地睡去。
可是我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好跟著別人走。我找到在蒙日廣場的市集上勸我皈依佛門的中國女人。
「你小孩幾歲?你把他送去廟裡,趁著頭腦靈光,學佛法,做好人,來世成佛。送他去學校,他還在因果裡打轉,在苦海裡永世浮沈。」我藏身集市小販的水果箱,聽她對另一個越南華裔講。她的法文不好,只用中文傳道。
待集市收攤,她結束一天的工作,沿蒙日大道,走到河邊,過橋至右岸,再慢慢走到一條满是旅行社、移民超市、冷冻海鲜的小巷。
那道楼门寬不過一米,我不便尾随,停在樓下。一分鐘後,四樓客廳的燈亮,我全神貫注注視窗口的暖光,雙足一蹬,翅膀撲騰,飛去四樓的窗台。
「怪不得巴黎人討厭鴿子,我飛翔的樣子簡直像隻雞。」
女人站在客廳,對臥室喊話。
「兒子,今天回來這麼早,想吃什麼,媽媽下樓買。」
「J’ai pas compris. Parlons français, maman. (我沒聽懂,媽媽,我們說法文吧。)」
鑰匙在鎖孔裡轉時,我突然想到時間存在這件事。低頭看表 ,接近凌晨了,兒子不知等了我多久。他聽見房門動靜,小步跑來,伸出食指,小心撫摸我的後脖。
我說:「咕咕咕咕咕。」
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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