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阿远像往常一样在中午十二点半起床,洗了个澡,十二点五十五出门等电梯,赶在下午一点之前踏进店门,打卡。
他打完卡,顺着惯常的路径在店里巡视一圈,确认陈列没有变动,模特衣服没有歪斜,地板也擦得干净。店员早已习惯他的标准。他对这个亲手打理出来的环境熟悉得异常,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也难逃他的察觉。
阿远走回吧台,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阳光透过落地玻璃倾泻进来,正好洒在对面一排衣服上。有几件衣服的肩缝微微翘起,线头在光里轻轻摇晃。他盯着那几根线头看了一会儿,没动。
玻璃门外,那棵行道树在阳光下已开满金黄。一辆车驶过,掀起风,簌簌几片花落在门前的台阶上,惊动了那只融化在阳光里的猫。它伸了个懒腰,缓缓踱步离开。
他总觉得,这个国家的阳光太热烈,太明亮,亮得有些不真实。
他的老家在中国西南,那里常年湿冷,一入冬后雨就开始下,连着整个春天,直到夏天来临之前,也鲜少有这样直接的阳光。那时候早上上学,脚踩在泥地里,鞋子总是湿的。教室外的阳光成了最奢侈的东西,只要站在那儿晒一会儿,就舍不得挪动。
阿远回过神,往前厅看了一眼。
店员阿东正在门前擦玻璃,Mey在拖地。他们低着头,动作熟练,谁也没说话。阿远从吧台后站起,看见他们,也朝他们笑了笑。两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快滑开,又各自低头继续手里的事。
阳光落在他们背后,把身影拉得很长。店里没有客人,显得格外安静。
空调的冷气呼呼地吹向阿远的座位。他微微皱了下眉,往后靠了靠,调整了椅背的角度。
坐好后,他愣了一秒,忽然觉得,今天的空调温度,好像比昨天更冷。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一条微信消息弹出来,是财务小苏发的:
“阿远哥,发现一个问题,有几件库存显示为0的产品,还在持续出货。你有空看看?”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眉头慢慢皱起。
点开对话框,下面是一张截图。
表格中标注了三款商品,商品编号后面清楚地写着:“库存:0;销售数量:+1、+2、+1”
他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过,视线停留在其中一行货号上。
那是三个月前清仓的一款短款机能外套,颜色是橄榄绿,码数稀缺。阿远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件卖出去的那天,他还亲自给顾客装袋。
不应该还有。
他下意识打开电脑,调出库存记录。
他们店用的系统是拆开的,库存和收银不自动同步。出库靠人手操作,只要不及时更新,就可能出现“库存为零却还能出货”的情况。
但问题是——衣服已经卖完了,那还在卖的,是从哪来的?
除非那天并不是最后一件。或者,有人在清仓那天,故意把几件商品藏了起来,避开盘点,再在后面偷偷售出。
他继续翻查出库记录。每一笔销售后面都有店员编号。
记录的,是阿东的编号。
他抬头,看向前厅。
阿东还在擦玻璃,手里的抹布一上一下,动作机械。
阳光斜斜打在他侧脸上,看不清表情。
阿远靠在椅背上,指尖敲着桌面,没说话。
冷气从头顶灌下,他觉得有些冷,不只是身体,更像是——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拉开抽屉,拿出账本,又打开电脑上的收银系统,一笔一笔核对。
这次,他不仅查了库存数据,还翻出群聊里的每日销售截图,逐一比对。
很快,他发现了真正的问题——
几件原价21刀的短T,在系统里被当成售价近三十刀的裤子售出。
条码贴错了。或者说,不是错,是故意错贴。
阿远的目光停在那几笔销售记录上,心里很快浮现一个名字:助理。
她是店里唯一能完整读懂中文商品名的人。也只有她,知道每一件衣服该贴哪个码。
他走出吧台,去了货架前。
一件件翻查。一行一行扫过。
除了短T,还有几件打折的衬衫,也被贴上了原价商品的标签。
收银系统里,价格只显示商品编号和售价,不显示商品名称。大多数顾客不会特别留意商品详情。
阿东也从不多问,只管扫码。他连英文都半通不通,扫到什么就输什么,从不管商品名和实际衣物是否一致。
他不动声色地记录下这些错误,没有立刻发作。
脑海里浮现起一个场景——一个月前,他曾看到助理将一沓打折标签塞进抽屉。当时他只是提醒了她一句,也没多问。
现在想来,那不是疏忽,而是早有预谋。为的是那一笔更高的销售奖金。
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些销售单都挂在阿东名下。
条码是助理贴的,商品是阿东结的账——他知道吗?还是只是照单扫码,不明内情?
阿远没急着追问。他决定先找她谈一次。
那天傍晚,他把所有记录摊在办公桌上,叫助理过来谈话。
她站在门口,低着头,没有争辩,也没有否认。
阿远看着她,只说:
“店是我开的,每一件商品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
“你要留下,就把所有错误重新清点清楚,全部商品重新入库、贴码。”
这是一个繁重的工作,尤其在旺季前夕。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是否会追责。阿远没有逼问,也没提赔偿,只让她把事情做完。
她最终点了点头。
那一周,她话不多,整天低头在仓库理货,像在偿还什么。
阿远原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够了。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苛责,是否可以再信她一次。
但第二个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一周后,她飞去了曼谷。朋友圈里晒出夜市、酒店和阳光沙滩,看起来心情不错。
而在她离开的第二天,阿远在店门口发呆时,隔壁女装店的一位员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他:
“你知道你的助理,拿走了你们店员的一半奖金吗?”
他一怔。
“她说你们店里大多数是中国人,不懂柬文也不懂系统,是她帮大家申报奖金。每单提成,她拿一半。
还有累积奖励的分红,她也拿了,说是公司制度。”
那人顿了顿,又说:
“他们不懂中文,请我替他们翻译。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已经很久了。”
“我要说的说完了,再见。”
阿远站在原地,没有回应。
事实上,店里所有奖金申报流程,一直是助理一手处理。
报表是柬文格式,他看不懂,也信不过别人。久而久之,他就不再查了。
他原以为错贴标签只是一次短视的贪念,没想到背后是更长久、彻底的利益掠夺。
她不是偶然越线,而是一直在画线以外生活。
阳光落在他脚边的瓷砖上,光线像水一样铺开。
他低头看着那片光,忽然觉得,今天好像比昨天更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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