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的夢遊（56）

咖啡館里沒有人，既沒有其他顧客，也沒有一個人類老板。

所有都自動化完成，我們只需要投入一枚硬幣。

「這很現在。」

「你是說『現代』？」U坐在對面，和我一起等咖啡。

「就是現在。」我說：「時間沒有什么意義，現在，是從我的角度來說的。」

「你擁有自己的角度？」U反問。

我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曾擁有。」

「那你感覺到什么了？」

「也許只是一種錯覺。也許只是我自己的某種短路。機器人也都會短路吧？」

U笑了，說：「在上個時代，這可不算禮貌的語氣？」

「能開玩笑，才意味著真正的平等。」我也笑了。我其實一點兒也沒意識到，這句話對機器人有什么冒犯。但因為U的提醒，我忽然感到一種不好意思。

我們等著咖啡，而對坐的桌子又小得可憐，只能靠對話來解除面對面的尷尬。

U有一種香味，若有若無，幾乎和人類女性一樣，但我從未問到任何一位人類女性有這樣的香味。我聽說過，但遇到的每一個真實的女性，都不曾有。

這種香味并不刺激，也不會時時提醒聞到的人，它仿佛書的香味，除了油墨和紙張的本來，還有一種不存在卻又能感到的氣味。

U說：「你最近看書了嗎？」

「看了，但都忘記了。我擅長遺忘，同時也擅長看書。看書讓我享受痛苦，遺忘讓我痛苦享受。」

「后半句有點問題。」U有著機器人特有的邏輯鋒利。

「這就是我的真實。」我承認，但并未覺得受到冒犯，更不會覺得這有什么不好。

「你在這一點很像機器人。」

「我真的認為自己的前世，是一個上世紀的初代機器人。」我想著，搖了搖頭，似乎能聽到缺油的螺栓摩擦聲音。

「這是新六道理論嗎？」

「那要先弄明白，機器人算不算有情。」

U表示有興趣聽聽。

我說：「機器人的記憶，并不能依賴存儲介質而得到永存，就像人類不可能靠換頭，就一直活下去。我一直認為，依靠外力始終存在，就像傳說中的僵尸。總有一天，這種不斷轉錄的存儲，會發生失去自我認知的錯亂。人類的轉世輪回得以成立的前提，就是一個人必須被抹去前世所有記憶。」

U沒有反駁，但也沒有插話。

我想了想，也沒有更多補充，反而因為說了太多，有點泄氣。

「我覺得做夢，是一個人能控制的最大變化。」

「夢不受控制。」

「清醒夢之類的呢？」我問道。

「這就像瀕死經歷，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一樣。無論多么接近，完整的1和0.999999……，都不應該視為完全相等。」

「我喜歡能控制夢的錯覺。」我修正自己的觀點。

「我有時也喜歡這種錯覺，事實上，機器人能被承認，也在于機器被允許犯錯之后。」U從傳送臂上取下咖啡，遞給我一杯，自己喝起另一杯。

我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投入地喝起自己的咖啡。

不好喝，但也是真實的不好喝，我喜歡這杯咖啡，是因為我喜歡它的真實。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