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獨裁者養成之路》金日成

金日成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四日,群眾聚集在平壤一個運動場上,準備歡迎蘇聯紅軍的到來。半年前,史達林在雅爾達會見羅斯福,同盟國的談判左右了朝鮮半島的命運。朝鮮半島自一九一○年起就是日本的殖民地。同盟國同意共同占領朝鮮半島,在最後一刻決定沿著北緯三十八度線將朝鮮一分為二,平壤成為蘇聯控制下的北韓臨時首都。
那一天,在蘇聯官員的陪同下,金日成發表了首次公開講話。當列別捷夫將軍(General Lebedev)介紹他出場時,現場觀眾一陣騷動,因為人們印象中這個名字應該是一名傳奇的游擊戰士,這位偉大的愛國者十年前曾遊蕩在滿洲,侵擾日本敵人。但是這個金日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什麼戰士,他才三十三歲,一臉少不更事,緊張地死死抓著稿子。目擊者稱,他看起來「就像一家中國餐館送外賣的小夥子」,剪著短髮,穿著一套對他的矮胖身材來說太小的藍色西裝。他用單調的聲音,結結巴巴地念完充滿馬克思主義術語的講稿,大力讚揚史達林。群眾議論紛紛,有謠言指稱他是一個冒牌貨,是受蘇聯控制的傀儡。這對一個準備崛起並統治北韓的人來說,可謂出師不利。
金日成出生於基督教家庭,他的父親是傳教士。一九一九年金七歲的時候,為了逃避殖民者壓迫,他與家人跟隨其他無數的朝鮮人越過邊境進入滿洲。一九三一年,日本人趕上了他們,把滿洲變成一個傀儡國家。那年金日成十九歲,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後來朝鮮游擊隊竟被懷疑為日本人從事間諜活動,他們之中有一千多人在一連串殘酷的清洗中遭受拷問和折磨,數百人喪命。金日成也被捕了,不過他在一九三四年被證明無罪。
當時,金日成是朝鮮僅存的共產黨員之一。他很快接手指揮幾百名游擊戰士,在滿洲和朝鮮邊境進行突襲。一九三七年六月,他和手下一起襲擊了小村莊普天堡(Pochonbo)的警察部隊,那個地方離白頭山(Mount Paektu)僅僅四十公里。據信,聖山白頭山是第一個朝鮮王國創立者的出生地。儘管這場襲擊行動在戰略上無足輕重,依然吸引了廣泛的新聞報導,因為這是共產黨首次在朝鮮境內發動攻擊。痛恨殖民統治者的民眾少說有數百萬人,日本人將金日成列入頭號通緝犯名單,他頓時變得家喻戶曉。
到了一九四○年,金日成成了滿洲最想捉拿的叛亂者,被迫越過邊境逃入蘇聯。他和他的追隨者都受到蘇聯紅軍的庇護、訓練和教育。一九四二年,他晉升為上尉,但三年後,他被剝奪了進一步提高聲譽的機會,無法以勝利者之姿進入平壤。生性多疑的史達林將重責大任轉交給更值得信任的「蘇維埃朝鮮人」,與莫斯科有長期聯繫的那一派。日本投降一個月後,金日成和他六十名游擊隊員找到進入朝鮮的方法,他們從港口城市元山市(Wonsan)登陸,但對金日成來說,這種回國方式很憋屈,因為他不是國家的解放者,而是一個穿著外國軍裝的卑微上尉。他堅持這趟回家的旅程要保密。
在平壤,他花時間跟蘇聯官員混熟,提供他們食物和女人,利用自己的關係將他的追隨者安插進公共安全機關的重要職位上。蘇聯的臨時政府需要一個有名無實的領導人,他們選擇了曹晚植。被譽為「朝鮮的甘地」的曹晚植,是一名基督教民族主義者,數十年來一直倡導非暴力的獨立道路。他非常受人尊敬,但他與蘇聯的合作顯然是做表面功夫,他只用自己的方式行事。後來他拒絕接受蘇聯的五年託管,蘇聯忍無可忍,於一九四六年一月將曹晚植軟禁。這反而讓金日成有機會出場,史達林在候選名單上勾出了他的名字。唯一的競爭者是獨立運動人士朴憲永,他在解放後創立了朝鮮共產黨。
蘇聯幫助金日成樹立自己的形象,洗刷了一九四五年十月留給人民的壞印象。平壤掛滿了金日成的畫像,與史達林的肖像並排在一起。人們開始讚揚他年輕有為,歌頌他神祕的過去。金日成努力面露微笑,讓自己看起來和藹開朗。他變得很謙虛,時常對人們說:「我不是將軍,我是你們的朋友。」一位採訪者稱,自己被他眼中閃耀的「天才之光」所震懾。一九四六年八月迎來一個關鍵的時刻,在朝鮮勞動黨成立大會上,金日成被譽為「偉大的領袖」、「民族的英雄」和「朝鮮人民的領袖」。小說家韓雪野(Han Sorya)稱他為「我們的太陽」,不像過去日本的太陽那樣總是壓迫殖民地臣民要向其低頭。韓雪野很快就成了金日成實行個人崇拜的主要推動者。
金日成一獲得莫斯科的認可,就將蘇聯模式強加到社會的各個階層。工廠收為國有,並開始實施激烈的土地改革。金日成是一切的核心,他在全國各地為臣民提供建議,像是如何在陡峭的土地上耕種,或是如何提高生活水準。他創造了一九四六年的大豐收,還控制了冬季的洪災。農村舉行許多集會,村民們藉由歌曲、演講和信件表達對金將軍的感激之情。與此同時,卻估計有一百萬人(約占北韓總人口的百分之七至八)用腳投票,財富跟人才都外流至南韓。
金日成的革命功績人人皆讚不絕口。一九四六年,一篇翻譯自《共青團真理報》(Komsomolskaya Pravda)的短篇傳記中反覆提到,普通老百姓認為這位多年來一直躲避日本人追捕的游擊戰士擁有超自然力量:他可以在空中飛行,還可以在山間挖隧道。兩位俄國人吉托維奇(Gitovich)和伯索夫(Bursov)採訪了金日成和他的游擊隊員,向世人介紹金的父母親。他的父親是一位忠誠的教師,也是一位革命分子,曾兩次入獄;他的母親則是個能幹狡猾的同謀,在屋子周圍藏著武器供給兒子。不過,第一個歌頌金日成「凱旋歸國」的人是北韓作家韓在德(Han Chae-tok),他把金日成描繪成一個「朝鮮英雄」,從十七歲就開始站在解放運動的前線。他的說法於一九四八年出版成書。
普天堡那次的突襲事件後來被奉為傳奇,甚至被有「北韓馬雅可夫斯基」之稱的(Korea’s Mayakovsky)詩人趙基天(Cho Gi-cheon)寫進史詩中。一九四七年出版的《白頭山》(Mount Paektu)將這個地區描繪成充滿奇幻故事的神祕地域,故事在講述沉睡的戰士等待起義,準備解放他們的土地,以及革命領袖從一座山跳到另一座山。
到了一九四八年,鐵幕即將落下,世界分成了兩個陣營。朝鮮半島以三十八度線為界,出現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政府,和平統一的可能性越來越渺茫。南方的李承晚是共產主義的反對者,在美國的支持下贏得了五月分的第一次總統選舉。幾個月後,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五日,也就是朝鮮從日本解放出來整整三年後,大韓民國(The Republic of Korea,亦稱南韓)在首爾宣布成立。北方的金日成則於九月九日宣布成立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Democratic Republic of North Korea,亦稱北韓)。
金日成從將軍變成了至高無上的最高領導人。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建立後,他有了另一個頭銜「首領」(Suryŏng),相當於用來稱呼史達林的「領袖」(vozhd)。他的照片如今出現在書籍和期刊的首頁。他的演講不計其數,都被登在報紙上。五一節那天,成千上萬的人聚在一起讚美史達林和金日成。在宣傳機器不斷地吟詠之下,人民團結起來支持他們的領袖。
北韓是一個高度軍事化的國家,但隨著與南韓發生衝突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一九四八年二月又成立了一支由莫斯科提供裝備和建議的朝鮮人民軍。蘇聯軍隊在年底前就撤出了,運送了兩百輛坦克、卡車、大砲和輕型武器。
所有一黨專政的國家都一樣,軍隊是屬於黨的,而非人民。金日成是最高指揮官,他決心擴大革命,要將南韓從李承晚與其「美國反動派」手中解放出來,進而統一朝鮮。一九四九年三月,他找史達林商談,但史達林對此表示反對。金日成只得沮喪地看著毛接管中國,帶領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類進入社會主義陣營,而他自己的國家繼續處於分裂狀態。
金日成一再纏著史達林,但史達林並不急於與美國公開發生衝突,到了一九四九年底,他才開始有點動搖。當時美國人並沒有干涉中國的內戰,幾乎是放棄了在台灣的蔣介石。一九五○年一月,當美國表示朝鮮並不在其太平洋防禦範圍內之後,史達林終於點頭,但拒絕出兵,「即使全世界都沒人要理你,我也不會幫你任何忙的。要協助的話就去找毛澤東吧」。毛同意了,還反過來要求史達林提供必要的海空軍力量去入侵台灣。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北方發動了一場全面的空戰和陸戰。南韓裝備不足,只有不到十萬名士兵,美國又拒絕提供李承晚裝甲、反坦克武器和口徑大於一○五毫米的大砲。他的部隊幾週內就潰不成軍了。曾有那麼一小段時間,金日成看起來像個軍事天才,解放區到處都看得到他的畫像。
然而,金日成的盤算整個大錯特錯。他和他的顧問原本一開始還指望獲得民眾的支持,可是大多數的南韓人都保持中立,沒有人在歡呼或是揮舞紅旗。美國也沒有因為害怕與蘇聯發生更大衝突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反地,他們召集聯合國,宣布和平已經被打破,並派遣軍隊支持南韓。他們在一九五○年八月就扭轉了局勢。兩個月後,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General Douglas MacArthur)率軍抵達三十八度線。他本可以就此停火,但卻決定一路推進到與中國接壤的邊境,完全無視中國對安全的顧忌。
這對金日成來說是一場災難。十月時,毛出手救援,在夜幕的掩護下派遣數十萬軍隊越過邊境。他們出其不意地襲擊敵人。但在一連串捷報後,他們很快耗盡了補給線。一九五一年夏天,三十八度線附近陷入了血腥的僵局。
金日成不得不為這次潰敗找一個替罪羔羊,他將矛頭指向黨內的二號人物何凱(Ho Kai)。何凱在蘇聯出生長大,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管理者,他從零打造出黨機器。他是金日成最親密的盟友、保護者也是監護人。單憑這一點就夠讓人想除掉他了,但更重要的是,何也是莫斯科在平壤的人。既然中國的勢力與蘇聯相抗衡,金日成要出擊就無後顧之憂了。他先是要求何負責肅清黨內,然後他再回頭指責何做得太過火,在其他領導人面前羞辱何,剝奪其職務,並開除黨籍。那些被驅逐的數十萬黨員,金日成則予以復職。那些人幾乎都是沒有文化的村民,所有人都擁戴金日成為他們的救世主。
戰爭讓人們團結一致服從領袖,金日成的個人崇拜在一九五二年不斷加溫,儘管當時的轟炸變得越來越激烈。四月十五日金日成四十歲生日,他出版了一本簡短的傳記,是所有人的必讀書籍。全國各地都在開設學習班,工廠和學校慶祝金日成生日的方式,就是「熱情地灌輸自己」領袖的思想。在普天堡和萬景臺(Mangyongdae)建起了向他致敬的紀念堂,後者是他的出生地,位於平壤郊外的一個小山丘。
群眾狂熱的奉承讓潛在對手不得不低頭。黨內三位最傑出的領導人發表了對金日成的讚歌,稱許他是與列寧和史達林齊名的「偉大領袖」。讚美給得最節制的人是朴憲永,他是首爾朝鮮共產黨的創始人,一九四八年移居北韓擔任外交部長。
史達林樂於見到帝國主義陣營不斷耗損,將戰爭延長了兩年。在史達林死後幾個月,雙方終於在一九五三年七月宣布停火。這場地緣政治的大博弈,金日成只是一枚棋子。
戰後的邊界沒有改變,但多達三百萬人在這場現代數一數二殘酷致命的戰爭中喪生。朝鮮半島大部分地區都成了廢墟,北部幾乎什麼都沒剩下。
金日成卻宣稱打了勝仗。打從一開始,宣傳機器就把這場「祖國解放戰爭」(Fatherland Liberation War)描述成一場正義的防衛戰,美國是這場戰爭的侵略者。之所以能成功阻止帝國主義殖民朝鮮半島,要歸功於「偉大領袖」。這種說法當然是個天大謊言,但由於人民不斷地被灌輸這樣的觀念,而且還與外界完全隔離,這個謊言也變得可信了。十多年來,這個一黨制國家不斷擴大管控,連人們可以讀什麼書、說什麼話、可以住在哪裡或去哪裡旅行都要管。維安人員開始持續監視每個人,並且將異議分子分散送往北部偏遠荒涼山區的勞改營。
北韓不僅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王國,整個社會也處於長期圍困狀態,不斷面對來自四面八方敵對勢力入侵的威脅。宣傳機器永無止境地重複宣傳這樣的訊息,但是在敵人手中忍受多年蹂躪的老百姓心中也確實這麼認為。
北韓是一個飽受戰爭創傷的社會。在宣傳戰中,這位「偉大領袖」被描繪成一個慈父般的人物,一群飽受砲彈之苦的人民簇擁著他,尋找他們生活的指引。儘管如此,這場敗仗仍然讓黨內一些政敵蠢蠢欲動。金日成對朴憲永就很提防,這位外交部長一年前並不是很熱衷於說他好話。朴憲永還擁有大量的追隨者,這些人都是一九四五年以前曾待過北韓地下抵抗組織的成員。金日成在一九五三年三月時將他們逮捕。身為史達林上進的好學生,金日成安排了一場作秀公審,不管罪名有多離奇,十二名被告全在國際媒體面前順從地認罪。他們被判有罪,處以死刑。這完全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讓人不去注意戰爭帶來的破壞。
金日成亦跟隨史達林的腳步重建他的國家。北韓成了社會主義陣營大量援助的受益者,這些援助全部用於加速工業化和農村集體化。但金日成一如以往地急就章,到了一九五五年,已經出現饑荒蔓延的跡象,經常可看到孩子們赤腳在雪地裡乞討。整個北方村莊的人民都擠在一起,努力捱過冬季。蘇聯和中國再次介入緊急援助,運來了二十萬噸的糧食。
然而北韓即使仰賴蘇聯,馬克思、列寧和史達林的畫像需求仍慢慢減少了。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五日國慶日的閱兵儀式上,沒有出現任何相關物品。另一方面,蘇聯大使卻抱怨道:「在每個火車站、每個部會、每家飯店,都充斥著比金日成本人還巨大的肖像。」歌曲和詩頌揚他的智慧;他的標語以粗體字寫在橫幅上,懸掛在學校、工廠和辦公室。連他曾去過的地方、甚至他曾休憩過的石頭,都變成了電影謳歌的對象。
金日成無處不往。他是一個坐不住、精力充沛的領導者,對每一個細節都斤斤計較。他視察學校、巡視合作社、參觀工廠、甚至臨時出現在地方會議主持議程,所有行程都被詳細地報導,報紙上還刊登了許多照片。金日成到處「蒞臨指導」,對養蜂、果園維護、灌溉技術、鋼鐵生產和建築工作方面提供建議。據估計,從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一年,他一共旅行了一千三百次。全國都在出版並且仔細研讀他的指導。一九五六年初,新義州製漿廠自某次「偉大領袖」來訪後,開始每天舉行會議專門研討他的指導。
他在無數的工人和村民面前證明自己,將自己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傳奇人物。他是一個傾聽者,總是關心人民的福祉,密切詢問他們的生活;在探訪老百姓以及會見他們的家人時,他會做筆記。他不吝施予恩惠。當工人們寫信感謝他的領導,他也回信祝賀他們事業有成。
然而,在閃亮的宣傳表面下,與個人崇拜如影隨行的是恐懼,因為凡對「偉大領袖」有一絲不敬,即使再細微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有受害者因為用印著金日成照片的報紙包裝一本書而被判五年徒刑。另外還有人因修飾了一張做得不好的海報,就被送進勞改營五年。一位村民抱怨糧食被徵用,指著一幅領導人畫像大喊:「你們在無謂地折磨人民。」結果被判七年監禁。還有數千名受害者因類似的罪行被判刑。
領導人越是引人注目,他的同僚越是被迫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接連不斷的奉承讓黨內政敵的任何批評都不造成威脅。但是當一九五六年赫魯雪夫開始譴責個人崇拜,讓他們看到一個可以拉下金日成的機會。北韓駐莫斯科大使李相朝(Yi Sang-jo)向外交部官員抱怨,他的領導人在自己身邊安插滿馬屁精,累積越來越多權力,並讓官媒把自己捧成一個從十二歲起就領導革命鬥爭的天才。一個月後,金日成訪問莫斯科,受到赫魯雪夫的斥責,被要求改革。他謙虛地接受了建議。
一九五六年八月,國內的批評者大膽地在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槓上金日成。他們抨擊他在經濟施政的表現,嘲笑他的下屬無能,並指責他把太多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他們更直言批判個人崇拜,並呼籲召開第二十屆代表大會倡導改革。但是多年來,金日成已在中央委員會裡塞滿了年輕忠誠的追隨者,當他的政敵發表演講時,那些人就在一旁叫囂、吹口哨,然後投票否決他們的提案。
金日成把最後攤牌逆轉成自己的優勢。他譴責他的競爭對手是「派系主義者」(factionalists),將他們解職或開除黨籍。他們之中許多人是出生在蘇聯或中國,由於擔心有生命危險,好幾個人逃離北韓,到他們出生的國家尋求庇護。這令莫斯科和北京感到不安,兩方都意識到自己在平壤的影響力正在減弱。他們派了一個聯合代表團到北韓去施壓,金日成再次虛心接受了建議,並於九月召開另一次中央委員會會議。他平反了政敵,並在去史達林化的問題上做出了象徵性的表態。
一個月後,一九五六年十月,布達佩斯發生的起義拯救了金日成。蘇聯的坦克消滅了匈牙利爭取自由的努力,社會主義陣營的改革戛然而止。接下來的兩年,金日成覺得自己被認可,剷除了所有批評他的人。逃亡國外人士的家人都人間蒸發,很可能都被處決了。
一九五七年十月,社會主義陣營的領導人聚會慶祝十月革命四十週年,當時毛澤東將金日成拉到一旁,表達了自己對聯合代表團感到遺憾。兩位領導人都反對去史達林化。金日成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好機會,他趁機要求毛澤東撤兵。整個北韓當時有一千萬人口,戰爭結束後繼續留守北韓的中國士兵就占了大約四十萬人。這些占領軍力在一九五八年十月撤離。金日成終於從兩個最強大的支持者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中獨立而出,成為自己國家的主人。
成千上萬形形色色的「派系分子」、「陰謀家」被逮捕,遭受公開批鬥、指控、羞辱,有時會被毆打,甚至還有人被當眾處決,這場全國淪陷的獵巫運動,讓人不禁想起中國「百花齊放」之後的清洗運動。在莫斯科舉行的第二十次代表大會之後,某個科學院裡的嫌疑犯只因為堅持從官方出版物上刪除「我們敬愛的領袖金日成」這句話,就被他同事批鬥了十二天。有無數的人最後進了監獄或勞改營。
一九五七年,全體人民依其對黨的忠誠度分成三個階層。這個區分系統被稱為「出身成分」(songbun),源自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於一九五○年發明的「成分」。排在「核心階級」與「動搖階級」之下的是「敵對階級」,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出身」在哪個階級決定一切,包含一個家庭能獲得多少食物、是否能受教育,以及日後的就業。跟中國的狀況一樣,北韓所實行的這個種姓制度也是由父母傳給孩子。有些人被驅逐到農村,他唯一的罪行是有親戚移居南韓。對黨的忠誠很快就變成了對「偉大領袖」的忠誠。
毛主席有大躍進,「偉大領袖」則有「千里馬」。「千里馬運動」在一九五八年夏天展開,這個名字源自神話中一匹一日可以跑一千公里的飛馬。這個運動的目的是,在沒有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經濟援助下,推動北韓走向未來。金日成相信,意識形態的激勵比物質獎勵更能鼓勵北韓人民努力工作,實現經濟上的自給自足。他喊出「以千里馬的速度向前奔馳」,要北韓工業生產以不到兩年的時間趕上並超越日本。其做法與蘇聯和中國如出一轍,不遵守規定的工人會被打為「破壞者」。「千里馬運動」又帶起了一波新的鎮壓浪潮,僅在一九五八年十月至一九五九年五月之間,就有大約十萬人被揭發為「敵對和反動分子」。
當金日成的政敵都消失,過去也被改寫了。早在一九五五年三月,宣傳機器就開始把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痕跡從歷史抹去,轉而集中火力吹捧「革命群眾」對國家解放的貢獻。一九五六年,一座革命博物館在平壤開幕。它只有一層,整個五千平方公尺的空間專門用於展出關於金日成的反日行動。到了一九六○年博物館又擴建成兩倍大,但這麼多展間裡面,只有寥寥幾個跟蘇聯有關的陳列櫃。這裡有十二尊「民族解放者」金日成的大型雕像迎接來訪的客人。
一年後,一九六一年九月召開的第四次黨代表大會是金日成的重大轉折點。他已成功消除所有反對聲音,並鞏固了黨內的追隨者。幾個月前,他利用中蘇之間的裂痕,分別向兩邊獻媚,各簽了一份彼此衝突的條約,加強對南韓和美國的防備。金日成鞏固權力的布局似乎大功告成。
許多年來,金日成很少公開露面,大部分的任務都委派給下屬。但他仍無所不在,他的語錄刊登在每一份報紙上。從土木工程到分子生物學,各個領域的每一份出版物都必須提到他的作品。他的演講內容被編成文集發行,一些選集作品有翻譯出版。在他仁慈的注視下,全國各地每個辦公室和教室,所有人都在研讀他的話語。另一方面,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變得乏人問津。
一九六三年九月九日,北韓舉行了盛大的閱兵典禮,慶祝建國十五週年。在開幕演講中,沒有隻字片語提到蘇聯。當金日成的巨大雕像被抬著穿過平壤街頭時,眾人喊著口號:「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的努力。」
然而,就像所有出色的獨裁者那樣,金日成必須要將自己塑造成某種意識形態的奠基者。他的著作人人都在研讀,但他仍需要建立一套以自己為名的「主義」。一九五五年十二月,正當蘇聯和中國忙著向北韓緊急輸送糧食時,金日成提出了他自己的「主體思想」(Juche Thought)。「主體」(Juche)這個詞大致意思即「自力更生」(self-reliance)。這個詞看似是專有名詞,但其實概念很簡單,即人民是自己命運的主人,靠著自力更生,可以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素來堅持物質條件是歷史變革主要動力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被徹底推翻了。
多年來,儘管「千里馬運動」核心概念是要達到經濟自給自足,北韓也一直在喊獨立和自力更生,但是主體思想很少被提及。一九六五年四月,隨著中蘇關係破裂,金日成在亞洲和非洲的萬隆會議(Bandung Conference)十週年之際訪問了印尼。這是金日成第一次踏出社會主義陣營,他利用這次訪問來表明自己是第三世界不結盟國家的領導人。他在雅加達詳細談到了主體思想的基本原則。在反帝國主義鬥爭中,他毫不掩飾地主張應該脫離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獨立出來。
在國內,主體思想則是另一回事。一九六六年十月,在重工業飛速發展十五年後,連金日成的一些追隨者也開始要求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水準。這個國家再一次陷入餓死的邊緣。首都平壤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食用油和肉類了。
金日成視民生訴求為一種威脅,要求將主體思想奉為北韓的官方意識形態。他想要建立一個一統的意識形態體系,即所謂的「意識形態和意志的統一」,藉此來領導革命。他要求全部的黨員無條件服從。一九六七年,批評他的人都遭到清洗。
隨著金日成的話語變成唯一準則,用來稱呼他的名號變得越來越誇張。他被譽為「四千萬人口之國的天才領袖」、「國際共產主義工人運動的傑出領袖」。他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把祖國從殖民統治的枷鎖解放出來,在韓戰的時候對美國帝國主義進行了「無數次報復」,迫使他們屈服。他是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受壓迫者的紅色信號。一位奈及利亞詩人在《平壤時報》(Pyongyang Times)上寫道:「金日成是紅太陽。」
他的個人崇拜涵蓋了他的家族。國家安全部的劇團演出了一部廣為流傳的話劇,講述的是「金日成之母、我們的母親」的「英雄事蹟」。整個家族的革命歷史可以往上追溯到他的祖父、祖母和他的一位曾祖父,他的父親則被封為革命的聖徒。
一九六七年,在主體思想的旗幟下,四年來第一次慶祝五一節。現場沒有掛外國國旗。三角錦旗有黃色、綠色,還有國旗的藍色,但完全沒有紅色。幾匹巨大的飛馬進場拉開了遊行的序幕,後面跟著數不勝數的「偉大領袖」畫像和肖像。遊行的布條上寫著「一切靠我們自己的努力」或「團結靠自力更生」等口號標語。活動結束時,參加者隆重地唱了一首金日成之歌,並持續好幾分鐘反覆有節奏地詠唱著他的名字。
北韓並沒有發生文化大革命。金日成跟其他獨裁者一樣為文革在中國引起的混亂感到困惑。但是,隨著主體思想不斷被捧高,一切帶有資產階級文化氣息的東西都受到攻擊。約有三十萬名「政治上不可靠」的家庭成員被帶離首都平壤。情歌和愛情故事被禁止;歌手和音樂家講述民間故事的流行戲劇成為禁忌;古典音樂,包括貝多芬,是違禁品。連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 Ostrovsky)一九三六年出版的社會主義寫實主義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成了審查下的犧牲品。一九六八年五月北韓採取更徹底的措施,沒收了所有外國書籍,研究馬克斯和恩格斯的原著被視為「不可取的」事。被抓來的人在集會處、演講廳和專門的自習室(有時被外國人稱為「膜拜室」〔cult room〕)研讀及背誦金日成的作品,來表現自己的狂熱忠誠。
局勢的緊張程度日益加劇,漸漸形成一種肅殺的氛圍。一九六七年五月舉行的閱兵儀式,同時也在展現北韓的軍事實力,反坦克砲、高射砲和榴彈發射器轟隆隆地駛過首都。「讓我們解放南韓吧!」以及「讓我們武裝全體人民!」等口號定下了基調。戰爭處在山雨欲來的氛圍中,城市和村莊定期舉行空襲演習,連病人和老人都要被迫步行數公里到地下隧道避難。
人們攜手合作,舉國上下都團結在一起,沒有什麼比戰爭威脅更能讓人民的注意力集中在領導人身上了,然而,一九六二年發生的黨員變化也是緊張局勢加劇的原因之一。金日成清洗掉所有政敵,然後提拔自己的年輕將領擔任要務。這某種程度上是在回應南韓一九六一年五月成功的軍事政變,同時再次點燃以武力征服統一朝鮮半島的願望。這幾年來,他的將領們加強軍事力量、武裝人民,把這個國家變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
然而一九六八年一月時,他們做得太過火了。他們先是派了一支游擊部隊到首爾執行暗殺南韓總統朴正熙的任務。結果任務失敗,幾名突擊隊員當場被殺。幾天後,他們又一時衝動,扣押了美國情報船普韋布洛號(Pueblo)。八十三名船員被監禁虐待了十一個月,致使兩國之間的戰爭幾乎一觸即發。
金日成在公開場合向負責普韋布洛號抓捕任務的官兵們表示祝賀,但在歷經長時間談判結束這場險劇後,他悄悄地從自己的黨派團體中開除了十二名最高級別的軍官。要指揮一個強大的軍事團體,官兵們再怎麼忠誠,也無法讓獨裁者感到心安。這個結果標誌著一九六○年代軍武政策落幕了。
一九六九年,許多致力於經濟發展的年輕追隨者受到提拔。金日成的家族成員開始填補一些高級職務的空缺。例如他的弟弟成了第四級的高官。他的妻子接任朝鮮民主女性同盟(The Korean Democratic Women’s Union)的委員長。一九七二年五月,東德和蘇聯編纂了一份金氏家族掌權者名單,總共有十二位。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五日,金日成六十歲。慶祝活動的籌備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了。一九七一年十月,宣傳機器宣布要在全國各地建造榮耀「偉大領袖」的紀念碑。興建聖壇紀念革命戰場,在石頭上刻著詩句,紀念他曾站過的地方。新闢公路、橋梁和堤防。為了感謝他「蒞臨指導」,每個省、每個主要城市、工廠、礦山和農業合作社都豎起了紀念碑。人們自願二十四小時工作,晚上的時候就靠人工照明,沒有人想落後進度。他們的個人犧牲,就是愛「偉大領袖」的真摯表現,也是對他如此厚待人民的回饋。
金日成的出生地萬景臺,年度朝聖活動來訪的學生和工人高達一百三十萬人。這座城市歷經重建,在許多角落紀念他人生的重大歷史時刻,比如說他曾與父親一起坐過的地方、他的滑雪道、他的摔角場、他喜歡釣魚的地方、他的鞦韆,甚至他曾坐在底下的那棵樹。這裡還展示了他家人使用過的木犁和木耙,以及他吃飯用的黃色碗。更往北至普天堡市和茂山(Musan),這兩地是「偉大領袖」曾對抗日軍的歷史現場,一共立了二十三座歷史紀念碑。
公共工程的規模總是極其鋪張。大量的資源都被轉用於週年紀念計畫。這些計畫需要大量的水泥,於是他們停止運送原本簽好合約要運到蘇聯的水泥,還把所有礦工找去挖水泥,結果讓發電廠的存煤用光,整個城鎮陷入一片黑暗。
平壤整個改頭換面。韓戰期間,平壤被夷為平地,但城市規畫者趁機將這座城市變成「偉大領袖」的紀念碑。過去幾年出現了兩旁種滿樹木的林蔭大道,公園、噴泉和花壇點綴其中。一座新的金日成廣場於一九五四年動工,在六十大壽慶典前及時完工。在這片廣闊的花崗岩地面上,金日成的銅像巍然矗立。
然而,最壯觀的紀念建築出現在俯瞰全城的萬壽臺(Mansudae)山崗上。十五年前,革命博物館僅有五千平方公尺,如今整個翻新,變成一個宏偉的紀念碑,占地五萬平方公尺,有九十多個展廳。博物館前有一尊「偉大領袖」的雕像,一隻手放在髖部上,另一隻手張開手掌伸向前方,像是在指示著未來。這座雕像有二十公尺高,是北韓有史以來最巨大的雕像,晚上時被泛光燈打亮,在城外好幾公里的地方都能看到。
活動前幾週,「向領袖獻禮運動」展開。每個人可以藉這個機會,自願達到比平時更高的生產指標來表達對領袖的愛。住在日本的韓國人送來的禮物,也會在生日之前抵達首都,像是數百輛進口車,包括賓士轎車,還有卡車、推土機、挖土機,以及彩色電視、珠寶、絲綢和其他奢侈品。
八月十五日,博物館隆重開幕,約有三十萬名遊客肅穆安靜地穿梭於眾多展廳。這裡布置了七個展區,向人民展示「偉大領袖」的生平故事,從初期與日本人的抗爭,到如今站上國際舞台的成就。展出的物品琳琅滿目,像是金日成的手套、鞋子、腰帶、帽子、毛衣、鋼筆、地圖和小手冊、著名戰役及著名會議的立體模型、著名場景的繪畫。到處都是雕像,而且每一尊雕像都得到金日成本人的認可。
博物館也展出紀念章,這些紀念章雖然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出現了,但現在廣泛流行起來。第一批徽章總共兩萬枚,從中國運來及時趕上了慶祝活動。紅色徽章上的「偉大領袖」表情嚴肅,很久之後才出現了面帶慈愛微笑的版本。起初,這些徽章是所謂的「黨章」,只有高級官員在配戴。但不久之後,每個人都被要求別上,而且位置永遠是左胸前的口袋上。
六個月後,一九七二年十二月,通過了一部新憲法,將主體思想奉為至高無上的準則,「偉大領袖」的思想實質上取代了馬列主義。當時還出現了一個新職位。除了黨主席,金日成被任命為共和國總統,他同時是國家元首和武裝部隊的指揮官,有權發布命令、赦免、締結或廢除條約。這部新憲法不僅讓金日成可以一手掌握各級政府,還表示他的權力已經悄悄地從黨擴及整個國家。
北韓一直是一個封閉的國家,平常除了社會主義陣營的使館人員之外,幾乎看不到外國人。所有人都受到監視。不過,金日成的六十大壽派對是個亮相做公關的好時機,有來自三十個國家的代表團參加慶典。
這也是第一次有美國記者受邀訪問北韓。這位萬中選一的美國記者名叫哈里森.沙茲伯里(Harrison Salisbury),多年來他一直在蘇聯和阿爾巴尼亞做報導。他抵達的第二天早上,就搭著一輛嶄新的賓士轎車繞行平壤。他被帶去參觀模範學校、工廠和農場。從田裡工作的快樂村民到幼稚園裡自信的孩童們,這裡的一切都讓他印象深刻。孩童們歌詠著「偉大領袖」的榮耀:「這世上沒有更值得羨慕的事了。」
這位慈父般的大元帥伸出雙手歡迎沙茲伯里的到來。他跟史達林和毛澤東一樣,踏著緩慢的步伐渾身散發著一股莊嚴之氣。而且,他同樣很懂得如何微笑,讓他的客人放鬆。他有時大笑,有時輕聲地笑,偶爾在發表意見時轉向他的同志尋求支持。到了最後,沙茲伯里認為金日成是一位「極其精明又富有遠見的政治家」。
照相機拍下了沙茲伯里和金日成會見時的場景,畫面是精心安排過的,第二天報紙上刊登的版本已看不到坐在他們中間的翻譯人員,完全不留痕跡。一週後,另一名美國記者抵達北韓。隨著北韓謹慎地打開國門,越來越多遊客到訪。
一九六五年在雅加達時,金日成以不結盟國家的擁護者自居,在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嚴重分歧的時候,向第三世界獻殷勤。一九六八年夏天,蘇聯領導的二十五萬大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鎮壓了該國的民主改革運動之後,北韓拒絕出席在莫斯科舉辦的共產黨和工人黨國際會議(International Meeting of Communist and Workers’ Parties)。金日成公開援引主體思想來對抗莫斯科,宣稱國家革命優先於國際革命。「偉大領袖」的報紙文章、小冊子和傳記簡史在國外出版,在瑞典、英國和美國的主要報紙上都刊登了全版廣告。這一系列的宣傳工作主要是把金日成塑造成一個天才、一個在國際有名的領袖,他開創性地把馬列主義發展成一套對全世界革命民族具有啟發意義的著作。
在接下來的幾年,北韓嘗試一切機會,與曾對蘇聯持保留態度的國家建立關係,像是一九七一年九月與南斯拉夫,以及一九七六年八月與塞席爾共和國。趁著中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封閉時期,平壤成千上萬的群眾經常夾道歡迎外國政要來訪。金日成本人也會出國,他出國旅行的活力,就跟在自家國內遊覽一樣旺盛。一九七五年,他進行了兩次重要的訪問,在十幾個國家接受外國記者的自由採訪。他很努力結交國外朋友。
這種魅力攻勢很大程度上與聯合國有關。聯合國終於在一九七五年承認了北韓。但整個一九七○年代,金日成持續把自己塑造成第三世界的領導人。北韓資助了大約五十個國家兩百多個組織研究主體思想。一九七四年東京舉辦了一場「主體思想國際研討會」,「金日成主義」一詞終於正式出現。其中最盛大的會議是在一九七七年九月,當時來自七十三個國家的代表應邀前往平壤,參加由「偉大領袖」親自主持的一系列金日成主義研討會。與會者必恭必敬地聆聽,沒有一個人提出問題。
到了一九七八年,金日成意識到,他在國外推廣主體思想的努力非但沒有贏得尊重,反而淪為笑柄。運動戛然而止。海外學習中心的資助停止,外國記者的採訪機會也減少了。北韓對第三世界的短暫支持宣告結束。
在國內,金日成被認為是世界舞台上的關鍵人物,是一位偉大、有影響力的政治家,對每一個國際問題都有發言權。一九七八年國際友誼展覽館(International Friendship Exhibition Hall)在妙香山(Myohyangsan)開幕。妙香山是一座在平壤以北約兩小時車程的聖山。這座龐大的建築外表像一座傳統的寺廟,裡頭陳列了「偉大領袖」多年來收到的無數禮物。例如,史達林和毛澤東送來的裝甲車、前蘇聯總理馬林科夫送的黑色豪華轎車、老卡斯楚的鱷魚皮公事包、希奧塞古的熊皮,還有像是大象牙、咖啡壺、菸灰缸、花瓶、燈、筆、地毯等等奇珍異寶,這些都在在證明金日成受到全世界領導人的敬重。到了一九八一年,電視每晚播放的國際新聞,大約有百分之九十都在報導跟「偉大領袖」有關的外國研討會、會議或出版的消息。全世界是如此地崇敬他。
金日成六十歲生日之後,對領袖宣誓忠貞不二成了日常。他六十三歲時,廣播和電視不斷報導,工人在每天早上開始工作之前會先宣誓效忠,手裡拿著一本他的語錄集,在他的肖像前鞠躬;下班時,他們再一次鞠躬致意。黨員們也開始宣誓效忠於他的兒子金正日,一個掌管黨中央委員會、胖乎乎、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金正日的放大照片開始出現,他總是擺出和他父親一樣的姿勢。一九七六年二月十六日,大約一萬五千名兒童和青少年在平壤體育館慶祝金正日三十四歲生日。更明顯的大概是,接下來幾年裡人們不得不注意到,開始有一些高層領導人從一些公開場合消失了。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一些人遭到清洗。金日成正在清除那些反對任命他兒子為法定繼承人的人。一九八○年十月,金正日獲選為勞動黨排名第四高的領導人。
身為兒子的首要任務,就是要表現出對父親的忠誠。一九八二年四月,為紀念「偉大領袖」的七十歲生日,他協調建造了幾座紀念碑。在金日成廣場的正對面,聳立著一座高達一百七十公尺的花崗岩巨石。這座「主體思想塔」的頂部有一個重達四十五噸的紅色火炬雕塑,晚上會發光。在平壤以北不遠的地方,一座以巴黎凱旋門為樣板的平壤凱旋門落成。平壤的凱旋門由兩萬五千五百五十塊花崗岩組成,分別代表著這位國家解放者七十年人生的每一天。在他的指引下,「金日成主義」一詞取代了主體思想。
「偉大領袖」漸漸地退出舞台。越來越少到處蒞臨指導,也越來越少演講,連採訪都變得罕見。他依然會旅行,為了恢復友好關係,仍會到蘇聯和中國進行友好訪問。這時,個人崇拜進入了全新的紀元。一九五八年,有十九棵樹被人發現上面刻著抗日戰爭期間革命戰士的碑文。但到了一九八○年代,人們又發現了九千棵碑文樹,全部都是偽造的。每一棵樹都是一個神化的象徵物,所有碑文連在一起變成:「獨立朝鮮總統金日成萬歲」、「天賜偉人」、「金日成是世界革命的領袖」。黨員和部隊現在都到這些地方去朝拜。好幾百棵樹頌揚著領袖的出生:「韓國萬歲!偉大的太陽誕生了!」一九九○年,「敬愛的領袖」金正日慶祝生日時,人們在北韓的聖地白頭山上空看到了一道神祕的彩虹。
一九九四年七月八日,「偉大領袖」心臟病發過世,享壽八十二歲。三十四個小時後,人們在辦公室、學校和工廠裡,聆聽著身著黑衣的播音員宣達落落長的訃告。所有人都哭了,儘管沒人知道誰是發自內心的,誰不是。醫療團隊在現場協助那些暈倒的人。
接下來幾天,許許多多的悼念者聚集在萬壽臺山崗的金日成巨型雕像前面。有人捶著自己的頭,戲劇性地昏厥在地,或是扯掉衣服,假裝憤怒地向天空揮舞著拳頭。所有人都在努力表現得比別人更悲傷。電視上沒完沒了地播映著同志們傷心欲絕的畫面,例如有飛行員在駕駛艙內哭泣、水手們用頭撞擊船桅。當局宣布哀悼期為十天,祕密警察監視著每個人,觀察人民的面部表情,傾聽他們的聲音,以此衡量每個人的誠意。一個五歲的孩子在手裡吐口水,用口水弄濕臉,想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哭。在「敬愛的領袖」的注視下,「偉大領袖」的遺體安放進一座巨大的陵墓。無論生前死後,國家主席的頭銜永遠保留給金日成。一如立在所有主要城鎮的新紀念碑「永生塔」所示,偉大領袖「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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