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

空空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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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给我的阴影落在我学龄前的时光里。妈妈常常带姐姐去上钢琴课,我作为随堂听课的小孩,除了七零八落的琴声外,还对教室的位置和环境有着极深刻的印象。那间小房间是办公楼里众多小办公室里最小的一间。它在一楼,所以每次我们去的时候都不用上楼梯,且从窗口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槐杨树和儿童娱乐设施。树们垂得低低的,枝叶却可以延展到好大一片空间,几棵这样的树就可以笼罩住整个楼外的儿童娱乐广场上方的天空。儿童娱乐设施一架一架涂满五颜六色,可是一点也不缤纷童真——每台设施都印满了斑斑锈迹,是那种不用凑近也可以闻到的腐败旧诡。整个广场,连带着办公楼,永远都是隐隐凉凉的;那些个娱乐设施,则似乎永远保持着缄默。每每从小教室里出来,我都急切地想要逃离,一刻也不要多待——这里太阴森了。连教钢琴的两个年轻女老师似乎也是面目模糊的。

后来有一天妈妈让我也一起上手学钢琴。其中一位面目模糊的老师将我短短的十根手指依次安排给一只黑键。我的手指们乖乖听话在黑键上扎起来马步,撕扯着胯下筋骨,坚持得疼痛颤抖,也不被允许倒落在白键上——这哪里是艺术启蒙,根本是稚童的拶刑。手指太小太短,我的指尖艰难地勉强搭在每只黑键上,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摁出美妙的音符——如果真的要使尽全力,也不会听见我尖叫,因为我太内向了。我在黑键上苦苦挣扎,撕扯了整整一节课,然后穿过阴森的娱乐广场匆匆回了家。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那个小教室。

后来上小学,音乐课要学习竖笛。那骷髅色的笛子,我自认为把它掌握透并可以用它吹出我想要的任何曲子。直到考核那天,全班都要注意上台演奏同一首曲子。我才猛然发现,他们的指法和我的完全不一样——杂乱无章却又高度一致,而这恰恰说明他们才是正确的。我在台下等待上台的过程中,细汗已经濡湿了后背——我怎么学了一个学期都没有发现其实我根本没学会呢!上台后我展示出我与众不同的指法,却奏出和其他同学一样的曲子——最后却没有失分,我想是老师不忍心让我一个人不合格。

长大之后我极其羡嫉艺术家们。音乐和美术作品一被生出来就被赋予了翅膀,可以自由地飞越国界甚至浩瀚星际,以真身显现在所有生灵的眼前耳畔,尽情接受荣耀和赞誉;更有高山流水和哈姆雷特的品鉴游戏,以量化生灵们的“艺术品味”——几千百年来,大家对这个游戏总是乐此不彼。文学却是不幸的——得要经过一番阉割,被翻译家们摁扁搓圆,剜肉剔骨,重塑骨络,排列经脉,打磨发肤,套上洋装,束了头巾,涂脂抹粉,跨越国际,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场。美其名曰:“性相近”——殊不知习之相远。和写作者有着迥异文化背景的读者根本无缘作品的“真身”,只能努力意会翻译家们的才情和诗意。

对于艺术,我天生只通了六窍。在小学前,我曾是个舞者。练舞时永远不懂老师数的节拍和音乐本身有何种联系——我认为数节拍是非常多余的,它完全阻碍了我浸润于音乐并随心起舞;因为这些个八拍,我只能记下来我需要在哪个数字时摆弄肢体,而不是由内而外地真心跟随着音乐舞起来——一大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横行霸道,强行要和音乐结合,无能的我只是背诵和麻木。我听不见音乐,只是麻木地背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像极了背不出台词的拙劣演员。老实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些个数字和音乐本身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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