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家族故事:我的爺爺和外婆

我的家庭是常見的閩南-客家結合的類型,爸爸祖籍來自閩南,媽媽是客家人,祖籍廣東。從小我們和祖父母輩之間的連結並不是特別深,並不住在一個城市,語言也不是特別相通。我8歲那年全家從台灣移居上海,在那之後也不是每年都會見到祖父母輩。如今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均已不在人世,在此分享兩位祖輩的故事 - 我的爺爺和外婆,算是表達我對他們的追憶。
爺爺
我爸爸的家族祖籍,據說是清朝年間從閩南移居到台灣。由於家裡沒有族譜,祖籍無法確認,爸爸自己也不知道,弟弟推斷可能是漳州。由於爸爸比較寡言,他家族的事情大多都是我們小時候開始聽媽媽說的,一直到成人後媽媽還是會時不時的分享。
爸爸的爺爺(我的曾祖父)以前是村長,小時候爸爸一家住在山裡,家裡開雜貨鋪,後來搬遷到平地後爺爺奶奶開起了中藥行。爸爸是家中唯一考上大學的人,是整個村裡的驕傲。聽媽媽說,曾祖父很疼爸爸,他在爸爸的成長中給予的啟蒙和教育甚至比爺爺都還要深遠,爸爸非常尊敬曾祖父。
說起我的爺爺,自從我有了記憶後,見到爺爺都是他和奶奶在台灣南部嘉義的家中,一樓是中藥房,我的回憶裡彌漫著滿滿中藥味道。爺爺皮膚很黑,經常抽煙喝酒,脾氣不怎麽好。家裡二樓的臥室門沒有門把,是一個洞,四周有著亂七八糟的刀痕,聽說是有一天爺爺喝醉了發了瘋似地拿菜刀追趕奶奶,對著門猛砍的結果。奶奶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個出氣筒,一個任勞任怨發洩的對象。爺爺在外面對人很好很仗義,但對自己的妻子就是另外一副面孔。奶奶在爺爺面前也不敢吭氣,逆來順受。
我上小學後,沒過多久爺爺就失明了,疾病纏身,還有癌症。寒暑假見到爺爺,只見他坐在一樓的桌子上,兩眼空洞的望著外面。病痛拖了好多年,到後來爺爺只能臥床,大小便都需要人來照料。當時我的姑姑們都不願意給爺爺把屎把尿,我媽媽主動承擔了這個工作,讓當時的爺爺心裡很愧疚也很感動。
4年級的時候,爺爺往生了,我第一次參加了傳統道教喪事。語言和距離的關系,爺爺和我們其實沒有太多深度的交流,他的離世對於當時年紀還小的我來說,沒有過多的悲痛,但我還是會為他的離世而感到遺憾和難過。我和弟弟和媽媽在聊到爺爺的時候,更多都是把他當做自我警惕 —— 他的壞脾氣、言語和肢體暴力、抽菸酗酒…後來幾年的失明、疾病纏身痛苦不堪,靠洗腎暫時延續生命,仿佛是對他先前種種罪業的懲罰。爺爺和曾祖父,仿佛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弟弟皮膚偏黑,媽媽會開玩笑說他是不是遺傳到我爺爺;我脾氣向來比較火爆,媽媽也會說我像爺爺…爺爺最柔軟的時候,仿佛是在病床上多年後,媽媽幫忙照顧起居一段時間的那段時間。那時候,爺爺感謝了媽媽,感謝她對他的照顧,承認了以前自己的言行。最後,他在滿身痛苦中,結束了這一世,令人唏噓。
外婆
我的外婆是在我20幾歲的時候往生的,享年80多歲。她的一生,折射出舊社會和近代史的農民婦女的命運。我媽媽有個非常龐大的家族,祖籍來自廣東梅州,外婆、外公以及家族的故事都是伴隨我們成長記憶裡,媽媽始終都會和我們分享的事。小時候印象中的外婆,是我們剛下車踏入鄉下的三合院中,那位戴著斗笠剛從田裡回來,個子矮小卻動作麻利、燙著小卷頭髮型戴著金耳環的客家農家婦女,笑著吆喝著要趕快殺雞給我們吃的外婆。在我媽媽眼裡,我外婆是嚴厲的母親,卻也是外公面前任勞任怨,不會表達情感的童養媳。外婆是我媽媽從小就要極力保護的對象,以免她受到其他同住親戚的欺侮。
我讀大學期間,每年暑假會從國外回上海和爸媽同住,有幾年外婆也來了,她的手得了蜂窩性組織炎,醫生說要截肢,我媽媽不願意,把外婆接來上海給醫術高明的中醫師治療。中醫師保住了外婆的手,同時媽媽也得知了外婆得了憂鬱症。那幾年,媽媽照顧著外婆,我的房間讓給外婆住,每天帶外婆出去散步,做飯給她吃,幫她洗澡…打麻將時也帶她去。在家裡外婆無事可做,就看電視,即便聽不懂,光看畫面也經常能夠看的哈哈大笑,自說自話。我暑假回上海時,有空也會拿自己的絨毛玩具逗逗外婆。外婆一只耳朵是聾的,是日據時代天上的飛機扔了一顆炸彈下來,外婆被爆破聲震聾了一只耳朵,所以我們和外婆說話都要挑對的邊,大聲和她說話。在上海那幾年,外婆感覺很開心也很滋潤,還吃出了小肚腩。
到後來,外婆的憂鬱症演變為妄想症,半夜經常會大喊大叫,白天會說胡話,到最後媽媽出於不忍,只能把她帶回台灣,讓她住進療養院。後來爸爸開始也生病,媽媽分身乏術,心裡一直對外婆充滿愧疚,讓她待在冰冷非人待遇的地方受苦。有一年我和媽媽去療養院探望外婆,當時出來的外婆頭髮很短,人比之前更瘦了,她看著我們說:「你們是誰?」,當下充滿了心酸,過了片刻,她看著媽媽說:「噢!你是我的女兒」,媽媽頓時淚流滿面。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婆。之後外婆在機構裡往生了,在國外的原因我沒有參加她的告別式,媽媽張羅了外婆的後事。
外婆在我心裡是一個對孫輩很好,只會誇讚的人,但對於自己的女兒(媽媽)是嚴厲和不願稱讚的。儘管童年很辛苦,媽媽也從來沒有怨過外婆,對她充滿孝心,毫無保留的付出和照顧。外婆從年輕勞動到老,手指都變形了,我很敬佩她的堅韌,但她長期壓抑自己,不會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情緒,也讓她後面飽受憂鬱症之苦。 她慷慨熱心的為人,也被一些貪得無厭的親戚所利用,她也不懂得保護自己,而是一味的付出,滿足所有人的要求。
那個年代的女性依附在男權下,外婆和外公的婚姻也只是形式。外公在外面有別的對象,外婆也只能默默承受。外公去世的早,不知道外婆之後的幾年自己是怎麽過的?有一年暑假,我來外婆房間和外婆睡了一晚。因為廁所在房子外面,房間裡擺了尿桶,充斥著尿騷味。我和外婆在蚊帳裡,因為語言的關係實在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很想和她聊聊天,問她鄉下的生活。很幸運媽媽讓外婆免於手被截肢的痛苦,爸爸也很支持讓外婆和我們同住好幾年。在外婆身上,我看到了媽媽對她的愛、奉獻與和解。在外婆離開上海回台灣後,有一天我們發現有妄想症的外婆在我房間的各個地方都藏了大大小小的錢,當時的她可能想著隨時都有人會來偷她的錢…我送給她的小鴨子娃娃的肚子裡,也藏了錢幣。
到最後外婆終於也擺脫了苦痛,相信她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現在,外婆的照片和外公以及其他先輩,都懸掛在祖厝祠堂的墻上。和其他人唯一不同的是,外婆的肖像照是彩色的。
分享了爺爺和外婆的故事,二位都不能免於病痛之苦。如果要說這兩個故事給我的感受,一個更多是警惕,一個是心疼和緬懷。另外,在病痛的期間有關我們如何照顧、陪伴和關懷當事人,我看到了媽媽的以身作則:她放下爺爺以前對她的態度,在他臥床的時候親自照顧他的起居;她和外婆和解,全心為她準備休養的環境…在疾病面前,我看到人的脆弱和不堪,也看到了媽媽巨大的韌性和力量。
我雖沒有參加外婆的告別式,但得知相較於爺爺傳統道教喪禮的喧鬧,媽媽選擇以寧靜和莊嚴作為外婆告別式的主旋律。人生有幾個十年?人還在世時好好對待自己的家人,不要死後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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