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死亡咖啡
本文轉載自我的部落格 - 在屋頂上喝咖啡
原文於2024年12月6日發布
2023年,我有幸與死亡咖啡 (Death cafe) 結緣,並舉辦了一場線下場死亡咖啡聚會。
死亡咖啡是什麼
死亡咖啡館(簡稱死咖, Death cafe)是瑞士社會學家和民族學家Bernard Crettaz於2004年提出的概念。後來經由英國人Jon推廣,2011年在自己家中地下室舉辦了第一場死亡咖啡,並將這個形式進一步推廣到歐美和亞洲,各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死咖組織。

死咖的目的是提高人們對死亡的意識,以幫助人們利用有限的生命去體會生命的意義。
死咖是一種在開放且安全的場合談論死亡的非營利聚會活動,大家可以一邊享用茶點,一邊談論死亡 —— 可以是自己的個人經歷,或者所見所聞;也可以是家族的習俗,老家的傳統;更可以是自己的夢境,或是一本書,一部電影。
無論是看到的、聽到的、感悟到的,死咖就是藉由各位的訴說和聆聽,回憶過往,重新發現,探索整理應對死亡的經驗。
死亡咖啡不是什麼
死咖活動不是心理諮詢,不是喪親輔導;不是宗教辯論,更不是怪力亂神;更不是心靈雞湯或是為了正能量的正能量。
死咖是抱著開放、包容、專注、不批判、突破邊界、向內探索的心態,的一次對話、嘗試、突破的獨特體驗。
在參加死咖帶領人工作坊時,了解到死咖是不需要有詳細議程(agenda)的,也不需要有具體的產出或成果,這讓工作本業來自追求具象化輸出和效率的我一開始有點驚訝,死咖本質上就是一場流動的體驗、能量的碰撞和交流,每個人帶著自己的經歷、故事和見解,專注於當下那一刻的交流和傾聽。這也許就是死咖存在的本質 ——純粹、流動、讓一切自然發生。
帶領人的角色,就是去看見、引導和激發。
之前參加別人的死咖
在上海參加完死咖帶領人工作坊之後,我參加了一次由別的同學所帶領的死咖。那位同學本身有塔羅和oh卡實踐的背景,她設定了9個人的上限,那天到場也來了9位,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挺大的場子,我其實心裡有點介意這麼多的人數。
全部人圍成一個圓形席地而坐,全部看向帶領人。帶領人也在一開始的自我介紹破冰環節中將oh卡帶入,讓每個人更加願意打開自己,是個滿不錯的破冰道具。之後大家各自分享對於死亡的見解和經歷,我開始能感覺到這群人裡面有幾位「奇葩」讓我眼界大開—— 一位看起來很少女,實則已經有一個女兒,說話帶有動漫感的微胖女性,把參加死咖當作一種打卡式的娛樂體驗,參加不同的人所舉辦的死咖,像蒐集盲盒一般,有一種快感和新鮮感;另外一位穿著和妝容都帶有哥德式風格的20幾歲的年輕女子,則是像自說自話般的,迫不及待地和大家分享她對於死亡的想像 —— 然而她似乎並沒有在共情其他人的分享。
9個人的場域,對於我來說真的是有一點太大了,每個人都被給予了足夠的空間和時間暢所欲言,由於一些人磁場不太合拍,我表現得很克制和收斂,沒有流露太多情緒。
再來是空間。帶領人選在一個榻榻米的茶室舉辦,大家坐在坐墊上。整場死咖四個多小時下來,到中途的時候大家就因為腳麻,開始紛紛變換坐姿,舒適度大打折扣。茶水和零食並沒有放置在大家能夠輕易拿取的位置,而是需要特地走到旁邊,對現場秩序和流動造成一定影響。
總而言之,參加完之後並沒有舒暢的感覺,就當作算是純粹支持同學吧!
我的第一場死咖邀約
有了那次經歷後,我很確定我自己的死咖一定要遵循以下原則:
人數一定要少。我把參與人數定在了6人,加上我和另外一位搭檔帶領人,總共8人。人數少,更能營造有安全私密感的場域,更能夠彼此專注聆聽彼此。
空間一定要舒適。我要所有人能夠舒服的坐著,所以需要場地是桌椅的佈局。桌上擺大家要吃喝的東西,保證大家能夠以最大限度投入在當下的氛圍和情緒中,而不是被自己的腳麻,或是因為需要拿東西而打斷了flow。
氛圍感不能太冰冷。空間裡需要有溫暖的元素,雖然大家彼此的交流會為整個場域帶來流動和溫度,但是空間本身不能過於冷冰冰。
吃吃喝喝的東西很重要。因為自己本身從事調研/諮詢工作,我很能理解飲食在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互動中的重要性。我和搭檔討論之後,決定給大家提供水、軟飲、茶飲、水果和零食。所有飲品都是瓶裝的,零食是易拆小包裝,水果是小蕃茄,容易直接拿取。最大限度保證大家有足夠的吃喝選擇,方便拿取,也不會太影響到當下的進程。
接下來是公開發出邀約,湊齊有緣6位參與者。以下是我當時寫的邀請文:

敞開聊死亡 - 來自死咖帶領人的一封信
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我們正式來到這個世間,和世界 say hello。你還記得每年生日時的場景嗎?都是怎麼慶祝的呢?我們有太多種方式和創意,來慶祝「生」而在世的美好,但對於最終散場的「死」,我們或許很少想過,甚至不願去想。
和「生」相比,談「死」往往讓人退卻三分。
回憶起小時候,我對於死的理解是很割裂的。電動遊戲中的「死」,是遊戲技術不到位的最直接體現,帶來的是挫敗感,是激發我闖關的原動力。死了之後是否能夠重來,取決於你有幾條命。在遊戲中「吃」到了多餘的「命」時,整個人那叫一個熱血沸騰,腎上腺素炸裂。等到「命」用完了,螢幕上刺眼的 Game Over 殘忍地提醒我是時候回到現實世界了。
影視作品中,正義的勝利,往往由邪惡反派的死來驅動;恐怖片的經典劇情,大多關於死於非命的冤魂而展開的狗血復仇劇情。這些娛樂化的「死」,連小朋友也可以非常熟稔地融入在自己的角色扮演遊戲中。死而再生,生而再死,可以說是非常輕而易舉。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和「死」相關的事情和輕鬆簡直是沾不上一點邊。
9歲時,在火葬場的我第一次看到火化後爺爺的頭蓋骨。一個肉身之軀,在經歷了漫長的儀式後,再次被推出來時已成為一堆燒焦的碎骨。我說不出話來,心裡感到很震撼。爺爺就這樣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病魔纏身、失去自理和行動能力、神志不清、雙眼空洞的絕望無助,這是我從小到大看到的家族裡長者在死前普遍經歷的狀態。他們的死亡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警示,讓我意識到什麼樣的狀態是我絕對不會想要的,來迎接生命的終點。善終,不應該只是禮俗形式,或是在現有醫療體系裡一味維持生命,對於尊嚴和體面,我們需要更多思考、對話和個體的實踐。
佛教裡,死又稱為往生。死,也是通往新生的道路,走向新的可能性。我喜歡這種充滿開放性的表達。
你與死亡的經歷是怎樣的?
你對自己的死亡有什麼想法?
你經歷過別人的死亡嗎?
你對生命的理解發生過什麼樣的變化?
活動邀約發出後沒過多久,馬上6個人就報滿了,其中還包括一位我的前同事。
幸虧有一位超貼心搭檔共同帶領人,她的公司正好有合適的空間,因此我們死咖的場地也非常順利的敲定,滿足了我以上對於舒適性和私密感的原則。

在見面之前,我給每位參與者佈置了一項作業,到時候每個人帶一件物品到現場,代表你對死亡的經歷或看法。
計劃死咖和帶領人角色背後的思考和實踐
讓人驚喜的是,我們最終迎來了6為女性參與者的到來。加上我和搭檔,這是一個100%女性的死咖。他們是高中生、高校心理咨詢師、單身白領和有孩的母親,橫跨了不同年齡層和人生階段,是非常多元的一個組合。
關於座位安排
作為主要帶領人,我除了要能與全場建立連結之外,我們還需要考慮到讓每個人都能夠看到和聆聽彼此。另外,搭檔副帶領作為觀察員,也需要有一個比較好的視角進行旁觀、紀錄和分享。因此我和搭檔商量下來的座位安排如下:

活動實測下來,非常順利,大家都能夠彼此近距離交流,沒有人被忽略。
一開始就講明互動原則
也是由於自己職業的關係,我很習慣在開頭把原則交代清楚,為後面的互動打下基礎,避免不必要的干擾。在死咖的開場時,我請大家把手機調成靜音,並且放在一邊盡量不要去看手機。我也和大家強調,把自己帶到「當下」,相互尊重,除了分享自己的看法和經歷外,也要去聆聽別人,去討論。
把握引導的度
帶領人的主要角色就是對死咖進行適當的引導,但絕對不是精準的控制。我會觀察現場交流的情況,來判對自己是否需要介入引導。這場死咖中,我很感激大家能夠自由地打開自己,並且互相題問,自行創造與他人的連結和互動,我不需要總想著回應或是引導這件事情。
我會在一兩個人分享完之後,以我自己覺得適當的方式做一點總結和一點小小的追問,讓這個話題有一點推進,大家可以進一步思考。我覺得我收得還挺剛好的。
時間管理
雖然官方死咖推崇無議程,我們也嘗試實踐,不過我和搭檔還是達成一致,會給這場死咖設定一個準時結束的時間點,總時長3小時。畢竟自己的能量有限,雖然不主導討論,但是聆聽和回應也需要全然地投入,我需要對別人的情感輸出負責。
對於都市人的生活節奏,準時的結束對於大家後面的安排也算是一種尊重。我們在結束前最後半小時讓大家補充之前沒來得及分享的,以及分享我們作為帶領人有哪裡可以改進。
難忘的瞬間回顧
在大家的分享各自的故事中,我捕捉到了好幾種不同的情緒。
憤怒
現場年齡最小的是一位17 歲的高中生。她第三次參加死咖,整場下來都在不停地喝 AD 鈣奶,拆零食吃,站的時候也不好好站,東搖西晃的,帶有一股喪味。但她對於家人離世、自己的生活,以及心中情緒的表達,讓我非常訝異她是如此敏感和細膩。她提到外公的死,父母處理的方式,還有對她的溝通讓她感到非常憤怒。她是最後一個才知道外公離世的人,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外公在她心目中是一個溫和有愛的形象,她對父母處理的方式非常氣憤,直到死咖舉辦的當下都還未能和解。
愛莫能助
在場我的前同事也分享到她之前陪伴外國前老闆在上海就醫治療甲狀腺癌的整個過程。作為非家屬的她面臨倫理和責任,以及被前公司同事強加的道德包袱感到無所適從。關於家人,她分享到自己在面對歷經了病魔種種折磨的父親在臨終前,他們父女之間的種種互動。她無助且無奈的情緒無處宣洩。她說到當時當她準備離開父親回到上海之前,讓他獨自面對死亡時,父親背對著她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從此以後我也管不了你了。」這時,現場好幾位參與者都默默流下了眼淚,包括那位高中生。
理性的平衡
在大家沉浸在極度感性的時刻中,我的搭檔適時地跳進來分享了理性的知識觀點,讓我感到很驚喜。她這樣的做法為當下的氛圍帶來了一個平衡的轉移,讓大家能從過度感性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開始進行思考,而不是一味沉浸在遺憾和傷感之中。這一點做得非常出色。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如果死咖本身就是一種體驗,那麼沈浸在傷感的情緒中,也是體驗的一部分,我們又為什麼要試著去「改變」或是「糾正」它?
我想,「推動思考」始終比單單沈浸在某種情緒之中,更加符合我們這場聚會體驗帶來的附加值。
六識的覺察
六識,佛教術語,識的分類法之一,為六種感官認知的功能,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及意識六者的合稱。(維基百科)
平等、尊重和共情讓我身心滿足
我的眼睛可以掃到所有人,因為我處於一個絕佳的位置,能夠讓我看到所有參與者。我試著讓自己語氣平穩,在開場時說了不少話,做了一些鋪墊和原則澄清,因為我希望大家的交流是有能量的,是相互的,而不是單方面的輸出,沒有人共鳴。
當看到大家真的在當下相互交流、分享時,哪怕是17歲高中生也能對隔壁和她母親年齡相仿的參與者表達認同和深受啟發的言論,那一刻的我內心充滿了喜悅和感動。
少數人的單方面輸出讓我感到不安
一開始,在介紹死咖的緣起、由來,以及「是什麼」和「不是什麼」的時候,我有點緊張,擔心自己講得太多,大家會沒有耐心聽。事後回想起來,是不是我當時和參與者有一些小小的互動,會讓自己不那麼緊張?
進入正式分享後,在座有 3 位參與者從彼此的介紹和經歷中找到了共鳴點,開始熱烈地互動交流,另外 3 位卻有點被晾在一邊的感覺,沉默不語。這時我感到緊張和焦慮再度升起,甚至有點著急,呼吸變得急促,胸口也有些悶。於是我便打斷了她們的對話,試著將話題拉回到一個大家都能參與討論的層面。
維護「傾聽」、「不批判」、「尊重」、「保護隱私」四大原則
我開場時就和在場所有人強調,死咖並不是一味地宣傳正能量,所以在分享的過程中,我無條件地包容所有人分享的觀點和情緒,除非我感知到有些人被排除在互動的過程之中,我會干預。另外我在一開始也告訴大家,最後會拍合照,如果有人介意隱私,可以選擇不參加合照。
當有一位參與者在尾聲時提到,人生很累,如果最終都是為了死,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地活著,我分享了自己對於不同階段情緒變化的理解,並和大家談到「看見無常」。我並沒有試圖灌輸任何建議,而是對當下參與者的分享作出了回應,希望每個人都能看到無常的存在。
高中生也表示,如果她想死,她會考慮很多事情,比如說要跳的那個湖乾不乾淨,自己死相是否會難看……可見要「死得漂亮」也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因為有太多牽掛!
基本上每個人在分享時,其他參與者有時也會追問一些小問題,一切都很自然。我主要是默默點頭,注視著對方的眼睛認真聆聽,在必要時追問幾句,幫助對方深入思考她正在分享的事情和情緒。
死亡咖啡對於我的意義
作為帶領人,我始終沒有分享過自己的死亡經歷。對我來說,我只是死咖的「引導」,不是「焦點」。舉辦死咖是給別人提供了一個場域讓大家相互能夠談論死亡,了解生命的可貴,談論「死」,是為了更好的「生」;我希望也可以從別人的經歷和互動中得到新的視角和啟發;以及去覺察自己在這個場域之中,發現到自己可能之前沒覺察到的部分。
另外一方面,由於還是覺得自己的死亡經歷太過沈重,我不喜歡把自己非常私密的個人經驗包裝成聲淚俱下的故事,一遍遍的供別人消費。所以我對於之前參加別人的死咖所遇到的把參加死咖當作新奇體驗收集的人,無法苟同,因為她都是用同一套說辭/人設在介紹自己。
我知道也有些同學將舉辦X場死咖當作一種指標式的動力(比如:辦100場死咖),我也無法苟同只能表示respect. 我是重質不重量的人,我只追求在自己合適的狀態下,去舉辦屬於那個時空獨一無二的死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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