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被踩碎了
我将迟到,为这我们已约好的
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
——茨维塔耶娃
K的音乐会是赶不及,我迟到了五分钟,现在已经不能入场,只有等到中场休息时才能进去,我觉得很遗憾。音乐会全场演奏巴赫的键盘作品,上半场是十二平均律中的曲目。我一直希望能听到K弹奏的巴赫。这次是他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回到故乡演出,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国外,据说他年轻时生活非常放浪,现在年近五十了,人逐渐步入晚年,心态也变得平和,甚至变得像一个圣徒般虔诚忏悔。自此之后,他很少在音乐会上演奏浪漫乐派的作品,而巴赫的作品成为他的最爱。但他的巴赫,从未被录制成唱片,他只愿在音乐会上而不是唱片上展现他的巴赫。因此,这次他回归故乡的演出就显得弥足珍贵。
很不幸我错过了,上半场的平均律我是无缘听到了。我想象着现在在音乐厅里面发生的情景,在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一番介绍后,钢琴家出场了,黑色的礼服映照在黑色的钢琴上,映照在观众的眼睛里,众多的眼睛却没有我的一双。我只好抬头看月亮、看星星。灯光逐一熄灭,只剩一盏,照着今晚的主角;仿佛众星隐退,月光只照不眠人。掌声过后,平均律响起,旋律仿佛那连接众多星球的线,在人们的脑海中划出想象的星座。
我只能想象了,上半场的演奏会将会持续约40多分钟。我经过音乐厅,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动。这一带都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尤其以别墅居多,现在只有昏黄的路灯,没有哪座别墅有人开灯。沿着眼前的路走去,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不同的路灯间交替着,此消彼长,这已经错过的上半场音乐会的40多分钟,竟像一年又一年般漫长。
慢慢走着,我开始听到了一点琴声,那是平均律,是今晚要演出的作品之一。我回头望向音乐厅,心中困惑,难道音乐是从音乐厅传出来的?等我再仔细听一会,就发现自己错了,那琴声分明是在前面,我听着这钢琴声,慢慢地接近那个地方。那是一幢两层高的别墅,欧式建筑风格,四周有围墙,形成一个小庭院,一条小径从铁门通往别墅的大门入口。陈旧的建筑,加上古典风格,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苍凉,也许是存在了多年的。在别墅的第二层,一个房间的小窗口,微弱的灯光从那里照射出来,在街灯的光芒下毫不起眼。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是谁在这个夜晚,在音乐厅附近,弹奏着现在正在上演的曲目呢?我不想去打扰弹琴者,我只是站在路旁,站在路灯下,听着琴声。我似乎从没听过以这样的方式来弹奏的巴赫,略带哀伤,时而缓慢平和,时而心事重重。我似乎能看到弹琴的人面带愁容,在烛光中摸索着琴键,随着忽隐忽现的风经过窗外,烛光闪烁。我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巴赫,一边听着,一边用脚玩弄着路上的小石块。铛的一声——小石块被我踢到路的对面,撞在金属的灯杆上。钢琴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下去,在一两个乐句之后又再度停下来。那微亮的小窗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似乎在看着我,然后又消失了。周围陷入一片寂静中,没有了刚才的琴声,在这条由众多几乎没有人居住的别墅组成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冷清。
别墅的大门打开了,她走出来,站在铁门前看着我。她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长衫,虽然头发散落下来至心脏处,但梳得很整齐,脸上稍现一点皱纹,目光似乎带着一点期待,却又突然消失。
我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她,心中不安,正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但她已开口说话:“你在听么?要不进来?”
“是……我在听,刚才打扰了……”
她打开铁门,金属间摩擦的声音响起,令我想起之前因失误而引起的噪音,打断琴声后的寂静,这些声音在这个夜晚似乎能传得很远很远。
“来吧。”她说话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我只好默然地接受邀请,随同她进去。从铁门到别墅大门,经过那条十来步长的小径,上面满是落叶,看来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我们每一步都踩在落叶上,悉悉卒卒的声音接连不止。推开大门,进入别墅,她没有开灯,也许她觉得窗外的路灯照进来,已经够亮了。我就在这样昏暗的情况下,由她引领着走上楼梯,来到二层的一间房间里,一盏小台灯放在钢琴旁,亮度被调得很低,像月光照进来的感觉。房间里,一架三角钢琴放在边上,另一边是桌子和凳子。在墙上挂了很多老照片,我不经意地看着,发现里面有K的照片,而且不止一张,她好像也很欣赏这位钢琴家。这让我想起了今晚错失了一半的音乐会,我看了看手表,离中场休息大概还有25分钟,我便不着急了,继续看着墙上的照片。
“他今晚在星海音乐厅演奏。”她对我说,然后在钢琴前坐了下来。
“嗯,我错过了上半场音乐会。”
“上半场,他演奏十二平均律,就是我刚才弹的那些。”
我回过头来看着她,也许她正准备把刚才被我打断的音乐继续下去。一小段的沉默,让人感觉她似乎没有继续弹琴的打算。
“你看,那是K小时候的照片。”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张儿童的黑白照片,孩子在弹琴。那真是K吗?我从没见过K童年时代的照片,无法确认。
“那边那张,是他出国前与我的合影。”
那确实是K,大约是在他十八岁那年,他身边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他们在钢琴上弹四手联弹。我尝试把眼前这张黑白相片的男女主角与此时此刻在音乐厅中演出的男人、在别墅的房间里弹奏钢琴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中途穿越三十多年的光景。朴质的黑白逐渐过渡到纷繁的色彩,相中人已经老了,这两个人,现在同样都是坐在钢琴旁,但已不是同一架钢琴;照片已经旧了。现在被挂在墙上,镶嵌在木制的相框里,呆呆与我相望。这时,挡在相片前面的玻璃反射着我身后钢琴,钢琴前坐着的女人,向我讲述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学琴,这段日子持续了很久,K的琴艺越来越好,他专注于钢琴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无论怎样,她也一直陪着他。直到K一家人移民去了美国。临行前的一个晚上,他来到她家里,两人合奏,他用左手,她用右手,为了不过于离愁别绪,他们弹的是平均律,音乐不动声色的前行。两人都知道此次一别后,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见面。心中不免哀伤。一曲终了,他牵着她的手,走到外面的庭院。秋意甚浓的夜晚,走道上铺满落叶。一阵风迎面吹来,枯叶像潮水般涌向他们脚边。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声一声连绵不止。
他说他会回来。回来干什么?他却没说。满是落叶的小径上,悉悉卒卒地,追随消失不久的琴声,一声一声远去。
他们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软绵绵的青草呈现的是和枯叶完全不同的质感。她有时想问他,音乐究竟是不是神迹?是不是像灵魂那样的神迹,是否上帝如何创造了灵魂也就如何创造了音乐……最早的时候,她听着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声音,心中充满好奇。后来开始学琴,从音阶开始,她总是弹得不好,似乎没有什么天赋。当她第一次能完成平均律的第一首前奏曲时,心中欣喜自然无法言说。那种感觉,仿佛世界从“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开始,这和她从留声机里听到的声音有那么大的不同。她开始隐约觉得,音乐只有在被演奏的时候,才能存活。此时,音乐像河流一样,灵魂则在上面缓缓而行。而那些被录下来的声音,也许只是一种乏味的物理现象或科学技术而已。从此,她怀着虔诚的心练习弹琴,甚至有些时候因为敬畏音乐的神圣而不敢过多练习。而他则越来越努力,花在钢琴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我会回来的,”他牵着她的手,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他吻了她,他们躺在草地上,仿佛躺在星空之上。在那样宁静的夜晚,他们的对话能传到天上去;他们的心思,仿佛星光闪耀,离人世间很远、很远。
女人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在那洁净的玻璃上,映照出她的面容,重叠在那张黑白相片上,仿佛她在脑海中又一次重现往事。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是看到她低下头来。琴声响起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心事重重,然而也不平和缓慢。她有着自己的心,自己的想法。虽然她在弹奏音乐,这是被她称为神迹的现象,但琴声却并不像圣徒那样心无所思,她带着热情,这种热情却又被她抑止住。这让我不由得猜想,在她的故事中,有更深更隐秘的一些事情。
她一直弹下去,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是深夜,此时K的音乐会早已曲终人散。在这边的一个角落,仍有弹琴的人和听众。我在这里听到了关于K的往事,与他的音乐会相比,今晚的事情更显得可遇不可求。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墙上的照片,还有那架旧钢琴。我仿佛是在看着而不是听着音乐从木制的钢琴中浮现。这是我第一次离能发出音乐的乐器那么近,那么近。看着墙上那张临行之前的合影,看着她低下的头,看着这复调的音乐透过窗户传到天上。我知道一切细节都在她脑海中浮现。比如K的那双手,曾经弹过这钢琴,和现在一样的作品;比如他们曾经无数次走过庭院的走道,无数次踏碎枯叶的声音,如今这些都回来了。音乐在进行着,窗外也似乎传来悉悉的落叶声。我坐在凳子上,听着,听着,直到陷入睡梦中,直到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
清晨,我告别了她。初升的太阳照着这座别墅,如同在不远处照着星海音乐厅。昨晚,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互相呼唤的两处琴声,只有上天才能同时听到。K离开了三十多年,至今仍未来看她。也许今天、明天或之后的任意一天,他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踏过这落叶,推开大门,此后,琴声会响起,重现那她称之为人世间最伟大的神迹。但是,K也许不会再来了,他或许早已把她遗忘。我思忖着,经过走道,来到铁门前,铁门没有锁上,整一个晚上了,就这开着。也许K昨晚来过?在音乐会之后,也许他到了这里,踩碎了几片树叶。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不是听到了落叶被踩碎的声音么?整个夜晚,他就伫立在走道上,她的琴声已告诉了他所有的故事。这些我都无从得知。
一阵风把走道上的落叶吹散,落到草地上。那片草地,他和她曾躺在那里,如同躺在天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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