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談性暴力被害人的正義是什麼? ft.作家陳昭如

文|林立文(編輯/譯者/咖啡廳店小二)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於2017年出版後即受到各界矚目,8年後,游擊文化再次推出增訂版,除收錄作者的訪談內容,並規劃推出系列活動,提醒眾人透過這本書引發社會的意識覺醒與重大改變。系列講座的第二場邀請作家陳昭如,帶領讀者探究思考性暴力事件的特殊性,思考如何才是以受害人為中心的正義。
自從2017年《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以來,讀者最常提出的疑問是:「這是不是作者的真實經驗?」但作者林奕含在生前是否認的,她多次公開指出:「很抱歉,我不是房思琪,讓你們失望了。」「我的小說是虛構的,但它比任何新聞都要來得真實。」
在講座一開始,作家陳昭如便以作品的虛構/非虛構破題,清楚讓大家瞭解,即使林奕含在寫作時可能加入了部份個人經驗,但「房思琪」仍是虛構的角色,並不代表林奕含本人。況且外界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高度評價,並不在於作品的真實性,更在於它的文學價值。陳昭如說,不應將小說描述的內容與林奕含的遭遇畫上等號,畢竟,「他人之死最容易誘發的就是妄斷,我們能對死亡抱持的最大敬意就是不妄斷。」
➤社會加諸的恥辱感,身上說不出口的器官
但是,林奕含的家人在她離開後表示,這是真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即使她從未在生前承認。陳昭如認為,這當然與「性」在臺灣社會始終是個難以啟齒的話題,有很大的關係。
從小到大,我們的師長對「性」總是遮遮掩掩,閃閃躲躲,連「陰莖」這樣的字眼都說不出口,非得以「雞雞」「鳥鳥」等字眼替代,顯見人們對「性」的感受是禁忌、不潔與不恥的。正因如此,性暴力被害人的羞恥感也會更為明顯,自然不願承認自己的遭遇。
因為性暴力的隱密性與不可言說性,使得被害人的羞恥感較諸其它暴力形態更為深刻。陳昭如表示,這樣的恥辱感並不是先驗的,而是文化建構之下的產物。
例如,非洲獅子山內戰被性侵的倖存者,親友非但不以他們為恥,反而是熱切歡迎他們歸來。但目前世界多數文化仍將被性侵視為恥辱,這對被害人來說當然是不利的。
更值得注意的是,部份未接觸過被害人、亦不瞭解被害人處境的人,明明是關心,卻經常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抵抗」、「你為什麼不拒絕」等「檢討被害人」的話語,更是加深了被害人的恥辱感。
➤被害人現身與發聲的代價
被害人也常被社會期待為特定樣貌,陳昭如以遭遇性侵事件的日本新聞工作者伊藤詩織為例,在她親自擔任導演、記錄自身經歷的紀錄片《黑箱日記》中,即充份呈現了這一點。像是她在記者會上公開控訴加害人的暴行時,便被批評為「態度過於冷靜,看起來不像被害人」,甚至只是因為她襯衫上兩顆扣子沒扣,就被指責「不像良家婦女」。
可以想見,她的現身不只是控訴加害人,更是對傳統日本社會的抵抗。然而即使是堅強、勇敢的伊藤詩織,仍說過:「做任何可以讓你活下去的事情,對外發聲不是唯一的方式。」
為什麼就連伊藤詩織都不認為「說出來」是必要的?因為說出來的代價太大了,不是每個人都付得起。
在台灣,性侵害是公訴罪,有不少被害人是在無預期的情況下進入司法,既不瞭解法律程序,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遭受到非常大的驚嚇。
很多人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站出來控訴不義,是被害人該做的事,卻不瞭解進入司法之後所必須面對的是各種繁複、冗長、以及不夠友善的狀況。
例如,警察在問案時說:「你看起來還好啊,根本不像被性侵。」或是:「你是男生耶,怎麼會被性侵?是不是你搞錯了?」這樣的反應,經常造成被害人極大的壓力,甚至是二度傷害。因此,陳昭如提醒,我們不應高度鼓勵被害人站出來發聲控訴,甚至以道德壓力加諸在他們身上。畢竟說與不說、提告與否,都是被害人的事,旁人無庸置喙。
➤以被害人為中心的正義
陳昭如也提到,如果要區分被害人的正義,或可分為兩類:一是應報式的正義,重點是懲罰加害人,而不是撫慰被害人。另一個則是療癒式的正義,重點在於支持與修復創傷,這對被害人而言可能是更重要的。
假若我們把重點與資源全部放在司法領域,也就是應報式的正義,例如,透過修法加重對加害人的刑罰,甚至以為只要打贏官司,被害人的痛苦從此就可以一筆勾銷,恐怕是過度天真的想像,更可能忽略了心理、社福系統支撐被害人的重要性。
因此,每次眾所矚目的性侵案躍上檯面時,許多人在義憤填膺地批評「恐龍法官」、「司法不公」之際,是否願意停下來想一想:到底被害人需要的是什麼?我們是否能站在「以被害人為中心」的角度,思考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對他們好,而不是我們的自以為義?
陳昭如認為,被害人最需要的,未必是司法判決的結果,而是親友與社會的理解與接納。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成為被害人「重要的他者」。陳昭如就她過去接觸被害人的經驗表示,如何取得他們的信任,進而傾聽與承接他們的痛苦,除了需要經驗與智慧,有時也需要專業能力,而這樣的條件未必人人都有。她建議關心性暴力議題的朋友,「理解」是關心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做自己能做的,或許便已足夠。

➤可以憤怒,卻不能只是憤怒
最後,陳昭如也提到過去她所書寫的相關作品。如今回頭審視,她自覺過去情感過盛,憤怒過多,如果是現在的她或許不會這麼處理。然而當年的她確實內心充滿憤怒,會那麼書寫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她提及美國自由主義學者瑪莎.納思邦(Martha C. Nussbaum)在《傲慢的堡壘》書中提出的一個問題:「面對性暴力的不公不義時,憤怒是必要的嗎?」納思邦的回答是,憤怒固然是正當的反應,它或許能在一時之間匯聚大量參與的激情,但是這樣的激情有其邊際效益,如果情緒始終停留在憤怒的層次,就很難真正地面對與處理問題。
從這一點反觀台灣社會對許多議題的討論,似乎都有類似的情況,那就是始終停留在憤怒的情緒原地踏步,而無法往前推進更深的討論與議題的開展,這是陳昭如覺得較為遺憾的地方。
「#與房思琪一起重新出發」系列活動請參考:portaly.cc/FangSiChi ●(全文於2025-05-09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增訂版)
作者:林奕含
出版:游擊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林奕含
臺南人,沒有什麼學經歷。所有的身分裡最習慣的是精神病患。夢想是一面寫小說,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說的:從書呆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分子。唯一長篇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已售出西班牙文、英文、簡體中文、韓文、泰文、日文、俄文、波蘭文、越南文、印尼文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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