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處的聲音《拼裝家族》

演出：動見体
時間：2016.05.28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 — — 羅倩

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為錢組成了偽家庭，在即將出售的凶宅中製造歡樂的家庭影像。《拼裝家族》以演出「正在演出」的表現形式，形成一種戲中戲的結構，整齣戲刻意瀰漫著尷尬的家庭對話氣氛，每個角色背後都有自己真正家的困境與經歷，「媽媽」【1】阿蘭是個和阿茲海默症病人雄哥有不倫戀的看護，口頭上常常急忙地攬上所有堅強其實脆弱的女人。「爸爸」廖桑是個計程車司機，正在為女兒的感情事和有精神病的太太掛心，作為同志卻結婚的廖桑，為了讓父親安心隱藏了而真正的自己。「哥哥」BoBo是個純樸直爽的小流氓導演，為了完成黑道大哥交差的任務而拍攝偽家庭影像，暗戀著小雪卻始終笨拙的被拒於門外。「妹妹」小雪在錄影帶出租店上大夜班，她的平凡普通又時常語出驚人的古怪思考，來自於長期照顧癱瘓在床的哥哥與作為破碎家庭經濟支柱來源的被迫成熟與堅強，這四個人闖入了另一個破碎經歷的家，這個家有著溫柔育兒卻病死的爸爸和受不了同儕罷凌壓力與懊悔而長期將自己封閉在房間的兒子阿德。

這假裝的一家人，隨著故事的進行，我們才發覺這群人和凶宅的連結，原來是作為女兒的「小雪」的復仇，混雜著長期的痛苦與疲憊，最終原諒與自我消逝之日，都在最後一刻爆發開來。最後敘事重心往小雪的角色偏移，使得原本作為整體敘事結構的一家人之各自現實處境的琢磨力道最終減弱下來，讓以家族為主題的敘事偏向了小雪與阿德的生命故事。

導演吳定謙以凶宅作為主要敘事舞台，除了懸掛的兩盞掛燈（客廳與廚房）外，家具散落在空間四周。值得注意的是，透過燈光的明暗與聚焦的轉換，讓多位角色即使在同一空間也能有向觀眾闡述內心話語的獨白時刻。編劇詹傑從一開始點的鋪成（個人）、線的連結（凶宅）到最後兩條敘事相互匯集成面（小雪與阿德的故事），以社會寫實的視角來關懷社會上各種邊緣人物的處境。一開始除了答錄機的聲音，幾乎沒有多少聲效，持續維持尷尬的對話氣氛，直到小雪和阿德攤牌對峙的時刻，才出現了渲染觀眾情緒的配樂，刻意加重戲的高潮之處，將觀眾的情緒緊緊扣住，不禁鼻酸落淚。除了此段直接打動觀眾的段落，大多時候，演員們對於台詞的感受度常讓我感覺到一種對於話語的陌生感，對話的尷尬（不是真的一家人的演），有時則是演員情緒太刻意的誇張與強調，呈現了兩種語言的突兀狀態。

小雪（網路名稱：Sound）與阿德重疊交錯的網路鍵盤聲與旁白，則可以視為從一開始就一直潛藏在暗處的「聲音」線索，它不時在演出之中突然暫停／現聲（身），直到最後我們才明白謎底。本齣戲最爆發衝突之處，在於小雪對阿德表明她就是Sound，小雪累積在身體內部最陰暗暴力的話語，透過舞台上的虛實光影處理（小雪在黑暗的宅屋中成為聚焦其身的明亮、阿德躲避在屏風的黃光中成為黑暗剪影、其他演員則成為停滯的黑色空間身影）精彩的呈現出來。或許可以說，阿德懼怕踏出家門的恐懼，以及長久以來小雪對於阿德的積怨，在那衝突時刻，讓前面一直潛藏在暗處的陰影與聲音最終能彼此對話、看見與聽見。

小雪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原諒了曾經傷害自己哥哥的阿德？（其實觀眾也無法想像這樣的原諒如果可能，是如何可能？）在最後的「全家福」拍攝中，燈光一閃，舞台全暗，整個黑暗的舞台只剩下發光的「全家福」影像顯現在左方電視機螢幕上。最後小雪選擇以影像成為家的一份子後結束了生命，這個關乎家的主題最後以小雪個人的視角收尾而無法串連到全部「家人」的故事，甚為可惜。《拼裝家族》將所有情感連結到了親情，而所有的傷害，其實一開始可能是無心、是一時的心念所致，又或是一個不得不為的惡的循環，如阿德當初傷害小雪的哥哥也是受到其他同學的霸凌，成了一群體社會結構的問題。或許，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拼裝家族》所要闡述的主題，它要讓我們看見的，是被遮蔽起來的關於「家」的想望與修復，它其實無關乎是否具有血緣才能是一家人，而是從一個家的殼模出發，去看見在邊緣處境的人們，而我們生命中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過某部份的邊緣狀態，《拼裝家族》從零散的、碎片式的、黑暗的反面角落發出聲響，最終試圖回歸到家的親情，以求在現實的暗處中擷取亮光。

注釋

1、此處四個「」引號：「媽媽」、「爸爸」、「哥哥」、「妹妹」是阿蘭、廖桑、BoBo與小雪中在偽家族中扮演的角色。這是BoBo為了工作拍攝的家庭影像紀錄，用以包裝與美化凶宅，這群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並不是第一次扮演家人，而是已經共同合作好一陣子所產生了類家庭情感，觀眾在此處看到的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因為拍攝偽家庭影像而團聚在一起。

2016首發於台南藝術節官網（當時連結已失效，本文為作者重刊）

圖片來源：《PAR表演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