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毛澤東的大饑荒：中國浩劫史1958-1962》 人相食

人相食

　　饑荒前的鄉村是個喧囂的世界：小販們的叫賣聲傳得很遠，有些還搖著撥浪鼓吸引小孩的興趣。遇到婚喪嫁娶，人們會敲鑼打鼓放鞭炮；掛在樹上的大喇叭每天定時播放官方的宣傳文章和革命歌曲；卡車和公車在路上來來往往，揚起一陣陣塵土，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農民們在田間地頭閒聊，嗓門大得好像在吵架。

　　然而，大饑荒過後，農村裡一片肅殺，四周出奇的安靜。沒被集體沒收的豬本來就不剩幾頭，如今全都死於飢餓或疾病，雞和鴨早被殺光了，鳥兒也已絕跡，樹葉和樹皮全被農民吃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伸向空蕩蕩的天空，倖存者餓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在食物極端匱乏的情況下，樹皮和泥土都被人們用來充飢，屍體常常埋在淺淺的墳墓裡，或者直接丟棄在路邊，有少數人甚至連人肉也吃。吃人肉的情況最早是一九五八年夏天發生在雲南。起初，人們只是把病死的牲畜從土裡挖出來吃掉，但隨著饑荒的加劇，有些人開始把人的屍體挖出來煮熟吃掉。很快，全國各地饑荒肆掠的地區都出現了人相食的情況，甚至連廣東這樣相對較富裕的地區也不例外。一九六○年，廣東羅定的榃濱公社死亡率達到二十分之一，有幾個兒童的屍體就是被人吃掉的。

　　檔案中對這類事件大多含糊其辭，但一些警方的報告卻寫得相當詳細。例如，在甘肅西禮縣的一個小村子裡，有人聞到鄰居家飄出肉的香味，就向村書記報告。村書記懷疑那家人偷了羊，便前去檢查，結果發現一盆生肉，還在一個坑裡找到一枚髮夾、一些小飾品和一條圍巾。經鑑定，這些東西屬於幾天前失蹤的一名年輕女孩。被調查的那個男人承認自己殺了女孩，同時還坦白了之前兩次盜挖和食用小孩屍體的罪行。由於村裡採取了防止盜屍的措施，於是他便轉而行凶，謀殺了那個女孩。

　　人肉和其他東西一樣，也能在黑市上交易。一個農民在張掖火車站用一雙鞋換了一公斤肉，結果發現紙包裡有一個人的鼻子和幾隻耳朵，他立即向當地公安局報了案。為了躲避偵查，人肉在黑市上出售時，有時會與狗肉混在一起。

　　但這樣的舉報很少被系統性地歸類，因為饑荒在當時是個敏感的話題，誰都不敢公開談論，吃人肉的案件自然更要低調處理。在甘肅，通渭、玉門、武山、靜寧和武都等地都發生了吃人肉的案件，但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獲悉後，卻斷然否認食人與饑荒有關，僅指責是「壞分子」搞破壞。山東省委第一書記舒同也是同樣的反應，為了保護自己的聲譽而壓制了對這類案件的調查。在上一章所提到的赤水縣，員警把吃人肉者抓獲後，反受到縣委書記王臨池的訓斥。黨內高層傳閱的一份文件將吃人肉的現象歸咎於破壞分子的陰謀，說他們把屍體挖出來後假裝吃人肉，以誇大饑荒的嚴重性，玷汙黨的名聲。

　　有幾份關於吃人肉現象的詳細調查得以保存下來，其中一份是一九六一年三月由臨夏市的一個市級單位編纂的。臨夏受伊斯蘭教的影響很大，人口以回族為主，同樣還有藏族、撒拉族、保安族和東鄉族等十幾個少數民族的居民。在「大躍進」期間，該地區經歷了大規模的集體化運動，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和傳統風俗受到粗暴地破壞。大饑荒發生後不久，該地區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兩年內即有五萬四千人死亡。這份報告列舉了該市（而非整個地區）發生的約五十個案例，按照計劃經濟者的偏好，所有恐怖的情節都濃縮為事實和數字的簡單羅列。以下是其中的四起案件：

發生時間：一九六○年二月二十五日。

地點：紅臺公社腰閤家村。

作案人姓名：楊忠生。身分：貧農。作案人數：一。

被害人姓名：楊三順。與作案人關係：親弟弟。被害人數：一。

作案方式：殺死吃掉。原因：生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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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時間：（空缺）。

地點：（空缺）。

作案人姓名：馬麻乃。身分：貧農。作案人數：全家四人。

被害人姓名：（空缺）。與作案人關係：（空缺）。被害人數：十三。

作案方式：挖屍體吃。原因：生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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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時間：一九六○年一月九日。

地點：買集公社張灑麻村。

作案人姓名：康尕麥。身分：貧農。作案人數：一。

被害人姓名：馬哈買吉。與作案人關係：同村人。被害人數：一。

作案方式：用斧砍死燒吃。原因：生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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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時間：一九六○年三月。

地點：紅臺公社小溝門。

作案人姓名：朱雙喜。身分：貧農。作案人數：二。

被害人姓名：（空缺）。與作案人關係：丈夫、長子。被害人數：二。

作案方式：吃屍體。原因：生活問題。

　　報告中所列出的案犯大多吃的是屍體，有些是剛去世的屍體，有些是從土裡挖出的屍體。而七十六名受害者則可分為三類：被謀殺後吃掉（十二人）、死後被吃掉（十六人）、屍體被挖出後吃掉（四十八人）。在被謀殺的十二人中，近一半與凶手是同鄉關係，另一半則是陌生人，發生在家庭內部的命案只有一起。

　　臨夏並非特例。一九六一年初，一支調查組來到四川石柱縣橋頭公社，對當地食人事件的嚴重性深感震驚。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選擇性地記錄幾個案例，而是在當地公安局的幫助下對一個大隊進行了深入調查，最後統計出一份名單，詳細記述了十六名受害者和十八名作案人的情況。這個大隊最早吃人肉的是七十歲的婦人羅文秀，她挖出兩具小孩的屍體，將其煮熟後食用。有些屍體可能是因為高度腐爛了，所以只有部分被吃，如馬澤民的屍體只有心臟被挖出來吃掉，還有人把人肉和辣椒拌在一起吃。

　　在俄語中，liudoedstvo（字面意思是「吃人」）和trupoedstvo（「吃屍體」）是有區別的。強調這種細微的區別很重要，因為這個話題事關共產主義制度的形象，引發了共產黨及其反對者之間的激烈爭論。反對共產黨的人將食人視為共產主義制度本身的隱喻，而支持共產黨的人則不斷懷疑相關事件的真實性，特別是經過村民的一遍遍複述，那些關於盜屍者、紅眼食人族、易子相食之類的故事，一件比一件聳人聽聞，以至於許多人不禁懷疑其真實性。

　　但臨夏和橋頭的真實案例告訴我們，很少有人是天生的食人族，大多數是被飢餓所迫，食屍只是一種求生的方法。當然，每個人在做出吃人肉的決定之前，必定有各自不同的經歷，但作為大饑荒中的倖存者，他們在瀕臨絕境前，肯定目睹過許多活人所遭受的恐怖折磨。無數人在生前受到肢體的殘害，甚至被活埋，與這些由國家支持的廣泛暴力行為相比，食屍並不是一種最常見的侮辱人格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