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洞记
一爬上半山腰,一股凉风就从洞口吹到我脸上。
“这个洞很奇特,”探洞向导对我们说,“很多洞是从外向内送风的,比如桂林的七星岩,抗战的时候,人们躲进去避难,结果日军在洞口放毒气弹,毒气顺着风窜进去,所以那里现在又叫八百壮士墓。”
“但我们这个洞不一样。”向导指着洞穴天花板,“看到那些钟乳石了吗?”
我抬头,看见了,一根根歪斜的钟乳石,如果巨大的洞口是怪兽的血盆大口,这些钟乳石就是它的獠牙,狠狠冲着外人。
向导解释:“它们的尾巴是朝向洞外的,为什么呢?因为沉积岩是滴水形成的,风长年向外吹,就长成了这样。”
像植物朝着阳光生长,钟乳石则朝着风生长。
“感谢它的气流特点,毒气吹不进去,当年避难于此的老乡才幸免于难。”
这是一座在喀斯特地貌的广西平平无奇的山峰,如果不是向导带路,我根本不知道这里存在着复杂的洞穴结构,也意想不到,它的腹腔里还藏着如此久远的人类历史。
向导说,这个洞里现存的痕迹,最早可以追溯到太平天国运动时期。也是,人类从文明诞生之前就生活在洞穴,每有战乱与灾荒,洞穴还一次又一次充当着天然庇护所,洞穴里保留着历史遗迹,不稀奇。
“就在这个月初,附近村民家里发现了张藏宝图,”向导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说是祖上留下来的,大意写着:硝台旁墙壁下有宝物。最近我每天都见人进洞挖,全村都在找。”
我恍惚了一下——藏宝图!挖宝!这种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居然就在我眼前发生了吗?该不会是编排给我们“游客”的段子吧?
但显然不是。洞里,我清楚地看见不少新翻出的黄土、村民留下的矿泉水瓶、铲子、化肥袋,还有烧煤油的机器。村民围着前人熬得熏黑的硝台,辛勤地翻出一个个洞,就好像玩那个打鼹鼠游戏似的。
一想到村民们在洞穴里穿行自如,既不需要像我这样煞有其事地身穿全套装备,还能拿着工具四处挖宝,与自己的祖先建立联系,我突然对自己这趟“猎奇之旅”感到一丝羞赧:山洞是属于村民们的,而我是那个突兀地闯进人家地盘的过客。
洞穴入口的弱光区,在太阳还照射得到的地方,还能见到稀疏的绿色植被。石笋、钟乳石和石柱,在这里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但只有向光的一面爬着苔藓。
你见过那种由怪石、珊瑚和水草布置起来的鱼缸吗?我当时就想,这洞口真像一个放大了的观赏鱼缸,而我是鱼缸里的鱼。
搞设计的人一定向洞穴借用过灵感。我边走边发现不少石头尖尖的顶端被人敲碎,只留下一个个丑陋的横截面。向导说,这是被人偷去做景观了,尤其九十年代人们富起来后,不少山洞都遭受过“洗劫”。也许你今天在其他地方的园林或鱼缸里看见的怪石,就来自广西的洞穴。
再往里面走,就到了无光区。我们拧开头灯,终于到了我最紧张期待的环节:黑暗。没有黑暗,洞穴的魅力将大打折扣。如果只是为了看沉积岩,那些被彩灯布置得五光十色的溶洞景区就够了。但在黑暗里,仅凭着头灯看洞穴,完全是另外一种体验。我被钟乳石的影子吓到过,我还曾把一根石柱的侧面错当作人脸。有一些石头上部光滑平整,下方则“流”出一缕缕的条状,像水母,也像章鱼摆动触手。有一些则圆滚滚的,又小又密地堆集在一处,像正在流脓的脓包。这些石头简直就是大地里生长出来的异端,完全没有道理地肆意生长着,非常克苏鲁。
人类显然不是洞穴里的唯一居民。
蝙蝠。
有一个环节,向导让我们关灯屏息,在绝对的黑暗里感受洞穴。于是人生第一次地,我听见蝙蝠在耳边扑扇翅膀的声音。
之前曾读过一位探洞专家的著书写道,宇航员和洞穴学家讨论:太空的黑暗和地底深渊的黑暗,有什么区别?
——“(山洞里的黑)很浓、很厚!”
——“一个是虚空的黑暗,一个是充实的黑暗。一个将你抽离出来,一个汇集在你的心中。”
在黑暗里等着蝙蝠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试图感受那所谓“很浓、很厚”的黑。我一想到,我头顶压着的,是一座几十米高、数千万吨重的山峰,而我,我!居然能在它的“羊肠小道”里穿梭还安然无恙,就觉得此事无比惊奇。
你见过蚂蚁的巢穴吗?蚂蚁巢穴管道的复杂程度,比起洞穴来,又简直小巫见大巫。起初,向导带我们进洞,绑着绳索从一层的断崖速降到二层,从这里开始,左、右、前、后,几乎每个方向都有一条路可走,甚至有时候,路不在脚下,而在墙上!什么“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在这里就是家常便饭。我记不清有多少次蛄蛹着身体在窄道行进,结果前面等待我的是三室一厅豪华套房。又有一回,我信誓旦旦地往前探路,没想到自己兜了一个圈子,却见向导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还记得我说,我们是绑绳子速降下来的吗?结果我们七拐八弯,又从别处“走楼梯”上去了!我还狐疑前面的绳索怎么这么眼熟,如果不是向导说“对呀,就是我们刚刚下去的地方”,我真吓到以为自己掉入了恐怖小说里的无限循环!
向导见我们体力和协调性都不错,带我们走了一些有难度的线路。他说,这个洞穴95%的地方都被我们探索过了——但还有5%!我的心痒痒的,想起那些过于狭窄或入门位置过高而被我们“错过”的岔路,那又会通向哪儿呢?我现在完全理解书里写的人们对洞穴的迷恋之情了:黑暗、未知的前路、错综复杂的管道……亲手摸遍它!穷尽它!我被这种穷尽的渴望深深诱惑。
最后走出洞穴,消息通知声接连响起,断联数小时后,手机又重新开始接收信号,向导颇为遗憾地对我们说:“要重回现实世界了。”我最后又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洞穴,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一场地心之旅的梦,舍不得,真是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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