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娜拉出走三次后这样

她们的武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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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出走仍是在清晨发生的。仍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出走。”

作者:涂鸦

小娜阿姨是个健壮,面色红润,嗓门宏亮,麻利爽快,看起来干净体面的人。她的老家在农村。从二十年前起,她总共从老家出走过三次。现在,她是一个大都市里的大忙人。她时间表紧凑苛刻的程度都仿佛是公司老总的行程表。如果不是别人问起,她几乎没有功夫讲述自己的故事。

早上五点起床,吃鸡蛋牛奶,骑四十分钟的电瓶车赶到第一户人家那里做工。十点左右,再骑二十分钟的车去第二户人家那里。十二点,回到自己的家,快速地做饭给自己吃。一点,骑十分钟左右去第三户人家做工。三点,骑五分钟电瓶车去最后一户人家做工。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整个时间表,从周一到周六,严格执行,从未懈怠。她亦接受偶尔的加班——例如雇主需要她处理一些食材或是在周日有人来家里做客。

小娜阿姨住在租金低廉的地下室,一个人有一个小间,繁忙的生活并未削弱她对自己生活环境的爱护,相反,她贴心地装点自己的屋子,装了地暖,买了小冰箱,门上贴着雇主送的红色福帖。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夜晚时间,她会拿出自己泡的西洋参白酒,配上晚饭——出于对健康的重视,她听从了一个雇主采用的减肥方法,在晚饭时不摄入碳水,而是只吃肉菜。她还在抖音上买了二十块钱的拉伸带,据她自己说,这个拉伸带非常管用,尤其是把她背上的富贵包都给拉平了。大概九点左右,她就开始睡觉。有时候,住在她隔壁的几个女人会邀请她一起过去打麻将,她从没有答应过。用她自己的话说,打麻将是她最不要做的事——“钱又输光了,头昏眼又花,还对彼此怨恨,吃力不讨好。”除非那几个女人打得累了,叫她出去一起吃餐厅,她才会呲溜一声爬起,眼睛亮着说:“这才是些值得叫人一起做的好事。”

她并非是单身女人,相反,她已经有两个成家的儿子,老公也同样在这个城市工作。她家人实际上是受了她的恩惠,在她先扎下根后,才相继过来的。但她仍是个独身居住的女人。她虽然热衷于在工作之余处理家族大事,在家里人生病的时候语音告诉他们一些她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偏方(且这些偏方的确管用),可是,无论是出于经济目的,或是出于某种对【自在】的执着,她已经保持了独住的生活,至少十年。

如果不是别人问起,她几乎没有时间讲述自己获得这样的【自在】的故事。但若是问起,她总是要绘声绘色地说——那三次出走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她仍在老家,每天的工作是种田和上山捡树叶(用来烧)。那个时候,她们的村子里已经有一些外出打工的女人,其中有她认识的姐妹,对她说过一些招工的事。她心里虽然动了离开家乡的念头,却始终没有执行——她不顶能(识字)。至少,这是她老公总是对她说的。“不顶能,就是不顶能。”男人总会说,“只能做一些不赚钱的事。”但是男人也识字,他不也和自己做的事情一样嘛?

谁都没有想到——包括她自己——第一次出走,竟是在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一周的时候发生的。在那个冬天的晚上,男人沉着脸地从外面回来,吃她做的饭,又开始抱怨起这个家,又开始忧虑起这个孩子,又开始怪起这个女人。但她的脾气也见长,生育并没有削弱她的力量。她怒道:

“别总是说三道四的,你只会说我不行,那你呢?”

“我至少还顶能!你呢?你这种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捡捡树叶了!”男人把音量加大了几倍,“别跟我吵嘴!这个家是谁做主?”

“放你的屁...”她起身就和男人扭打起来,大孩子流泪,小孩子哭嚎,两人才稍微冷静了。

“你别不服气。”男人仍是悻悻地说,“你不像别的女的,还能去城里打工。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城里?不顶能的人,去了就死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肚子里燃起一团火。是夜,她睁着眼睛看地上的冷光。第二天清晨,她趁着家里仍陷在昏睡的氛围里,随意收拾了行囊就出了家门。

她沉默地走在风中。村子里已经起来的人也对她视若无睹。天边隐约有一颗晨星,环绕的矮山回响着她心里的汹涌。她坐了第一班车去镇上火车站,她早就问过那些进过城的女人,知道在火车站有专门招同乡人去城里做阿姨的铺子的位置和长的大概的样子。招工的铺子还没人。她闷声不响地蹲坐在那里,直到一个女人过来。

“找工作?”

她点点头。

“今天有个女的去上海,你跟她一道吧。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她不知道那人在纸上写什么,她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但无论如何,等那女人把身份证拿回给自己的时候,她知道,事情就这么有了好起头。一切凝固在田野的时光都涌流起来,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她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到了上海。人真多。大家的口音都不尽相同。她紧紧跟着那个女人,女人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介绍工作的地方。

女人对她说:“都是信得过的老乡,接下来的事,自己去商量吧。”

到底是不是写着牌子的正经介绍所,她也看不出来。她只知道,这条路走到这里已经很顺了。她不想再回头。足够幸运的是,的确有一户人家急需用工,一个月包住家600元。这个价格其实低于标准线,是经验老道的阿姨都不愿意做的。但小娜接了。她不识字,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她能挑活的时候。她以为要签什么字,就好像来收水稻的人要自己老公签的那种。她心里有些慌。但是最终没有。一切都是口头协议。

“下午就去吧,”介绍人说,“我跟你说一下要做什么,然后带你去见他们。”

介绍人讲了家政行业现有的规范,讲了几个行为不检或是因为懒惰被开除的例子,说了一些警告和谏言。她睁着眼睛努力听着,暗暗下决心,绝对要好好做下这份工。接着,介绍人就她去了别人家里,她努力听着介绍人跟那家人的女主人的母亲——一个老婆婆商量着许多细节。接着,卧房里传来哭声——她心里一紧,想起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那家里的老婆婆暂停了对话,把孩子抱出来,对小娜说:“主要啊,就是想让人在孩子上需要帮忙。你抱抱看吧。”小娜接过来,轻声哄着,这孩子一下子笑了。

“好极了。”老婆婆立刻做主,“就是你来做吧。”

接下来,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她凭借着老婆婆的介绍,迅速地靠颜色和形状的特征记忆每个新奇的事物,摸清楚大城市中与生活相关的规则。她的嘴上尽量少言,手上常常干活。但凡老婆婆说了任何新鲜的知识和教训,她都紧紧地记下。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土地,独属于城市的效率和便利让她觉得兴奋。只是每当她抱起这家人的婴儿时,当她用各种高级的,柔软的布料去裹紧这个孩子的身体,用进口的奶粉喂养这个孩子胃,她就想起自己的两个幼子。

哎。她有时也会默默地流泪。只是她从没有让雇主家里看到。

母亲的天性所产生的思念的疼痛总算打倒了她。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介绍人专门转告她,家里人在四处找她。在第一个月结束的时候,当老婆婆把600块钱给了小娜时,她没有别的理由留下来了。

“真对不起,阿婆,”小娜说出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那根刺,“我接下来没法再做了。我得回去看我自己的小孩了。”

“哎哟。这还挺突然的。”老婆婆稍微有些惊讶,但出乎小娜意料之外的是,老婆婆没有生气。

“我们真喜欢你呢。”老婆婆说,“太可惜了。不过也没有办法。”

小娜的第一次出走就这么结束了。当她坐着回程的火车时,忽然从思念孩子的忧伤里醒转过来,而是从这次冲动的冒险中生出了强烈的喜悦和骄傲。

“我活下来了。”她想,“哈!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在上海这样大的城市里不也活下来了么?”

小娜阿姨的第二次出走发生在第一次出走的五年以后。那一年她说服老公将自家的一部分田地改成了猪棚,试图有一个种田以外的副业。猪棚才刚搭起来不久,老公就得了病,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但是40只小猪头还在那里嗷嗷待哺呢。她整日整夜地扑在猪的事情上,给猪打针,收人家不要的酒糟喂猪,保持猪棚卫生。她这种养法最后的结果就是成本太高,而那一年猪肉价却大跌。她老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又开始骂她只会花钱,不会赚钱,就会依葫芦画瓢,被人骗了都不知道——说到最后,还是那句话,不顶能的女人就不要瞎折腾了。一天晚上,她累得要命,回到家里。儿子们在桌上做作业,小儿子稍微多嘴说饿了。他其实只是在向母亲撒娇。男人立刻走到她边上指责她。

“你的心思都在猪头上了。你儿子在家里饿得叫呢。”他愤愤不平地说,“家里都管不过来了,还管猪呢!你没听人家说嘛,今年养了猪就是白养!”

“我看你是病好了脑子却烧坏掉了,人也废了。”她立刻昂起头,无数委屈和心酸都在这一刻化成怒火,“儿子饿了,你倒是连饭也要等着女人回来才能做!”

大儿子立刻感知到风雨欲来的氛围。他并不敢直接反抗,只能将弟弟带到里边一些,直到雷霆爆发,父亲又揪住母亲的头发,大儿子立刻冲出来喊道:“不要打妈妈!不然我跑去叫舅舅们。”他虽然小,也已经在过往的经验中看出父亲忌惮母亲有两个哥哥。

男人果然迟疑,松开了头发,小娜反手打过去一个耳光。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半晌,男人披上衣服出门了,小娜站在原处,脑子里嗡嗡的。儿子们向她奔过来,她摸着孩子们的头。

五年前她所看到的晨星又显现在她的眼前。

她仍是在清晨做第一个起床的人,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再去猪棚。因为五年前的半途而返,她没再好意思去找那家介绍工作的铺子,也不想去上海了。“要么去北京。”她想着,“北京是首都,我还没有去过呢。况且我还有个大姨在北京,去找她就是了。”直到她坐到去北京的火车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众多男人间,她才恍若梦醒似的暗叫不妙。

哎,傻子。她骂自己莽撞,一个不顶能的人在北京?估计刚下车就要被人贩子骗走了!

正在她想要下车回家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熟悉的名字。她不认识说话的人的声音,便屏息听了一会,又偷偷探头看说话的人是谁。原来恰好有两个老阿姨要去北京看一个她也认识的亲戚。

好极了,她快要为自己的幸运哭出来。天无绝人之路。

她立刻走到那边和那两个老阿姨相认,只是编了个谎,说自己正是去走亲戚的,绝口不提和男人吵架的事。两个老阿姨见她一个人,年纪轻也不识字,立刻亲亲热热地答应把她安全带到亲戚那里,又是拿东西给她吃,又是跟她聊起家常。等下了火车,她们叽叽喳喳地上了公交,车里的北京人说着电视里的普通话,车子穿越城市,她看到电视里看到过的天安门。等下了车,走到大姨家门口,她的良心又像是被谎言的小刺扎了似的发疼。她看着两个老阿姨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其实是和家里人吵架,出来找事情做的,也确实没有先和大姨商量。

“哎!我们早就看出来你不对劲咯。和男人吵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不直说呢?你不识字,一个人出远门多危险啊?也是你运气好哦,碰到我们。”两个老阿姨哈哈大笑,“出来就出来了,散散心。你大姨也会开心你来找她的。”

她们果然没有说错,她大姨正好趁着北京正在开什么会,准备卖些小物件。她就是个天上降下来的好帮手。生意确实不错,谁知才卖上一天,城管就把她们抓进了局子——据说是这个什么会期间不允许摆摊,外加小娜阿姨根本没有暂住的证明。这倒不是什么会被记录在案的事,只是当时所有的小商贩都被管控了起来,免得再出去买卖。局子里每天的主食是窝头。小娜阿姨和她大姨都是南方人,都不爱吃这玩意,但她仍是咬咬牙吃了。而她大姨即使是眼冒金星也要抗拒到底:“这糙东西,太剌嗓子了,北方人怎么吃得下去。”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管事的进来统计小商小贩的户籍和暂住证明,没有证明的人都会有大巴车把她们送回老家。她只得和大姨道别,做了一天一夜的车回到了镇上的转运中心。从那以后,小娜阿姨更不爱吃窝头了,甚至连雇主家要吃窝窝头都会默默地问这玩意有什么好吃的。但她有时候也会拿出这件事来当做谈资。

“我可是进过局子的。”她会卖个关子,“但不是犯事的那种。”

连她老公和儿子和哥哥都没进过。她成了家族里的独一份了。

小娜阿姨在第二次出走回来后,便把四十头肥猪卖了,好歹保住了成本。她在城里看到过许多店面规整的早餐店,就有样学样,带着老公在镇上也开了一家。她的第三次出走的由头就是在早餐店里产生的。那时,她的大儿子已经足够大,常常在店里帮工,父亲也没有办法再当着他对母亲使用暴力。但男人仍是出于各样复杂的情绪,骂道:

“穷忙,穷忙,辛苦一年,不赚几个钱,还把儿子搭进来了。这就是一个不顶能的女人当家做主的结果。”

镇上出去打工的女人不少,但是留下来的女人里,没有几个像小娜阿姨这么爱折腾的。她们或是原本就是顺从的性格,或是被打得顺从了。小娜阿姨知道她们的存在,但她不想像她们那样。她知道男人的意思,就是怪自己不像那些顺从的女人一样,“少折腾”。

“你会赚钱!你有法子!你做得了主!”她仍然不服气地回敬道,“你赚过什么钱?有过什么法子?做过什么主?”

“你厉害!你有本事就像别的女人那样,别回来了!”男人激动地说,“你也不需要我!你不是去过上海也去过北京吗?那你回来做什么呢?”

在那一刻,小娜阿姨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眼前这个男人永远不会认可她。只有她还在老家,她就永远在争吵,憎恨,停滞不前。环绕的矮山像是永恒的牢笼。她冷冷地说了一句:“行。”便转头出去了。

她的出走仍是在清晨发生的。仍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出走。寒冷的空气和微亮的天空总是像她最忠诚的伙伴,见证她一切的痛苦和决心。她又一次来到了镇上的火车站,走到了招工的摊子前。此时,站在摊子后面的是她的姐妹,她们已经说过好多次去上海的事。

“今天走?”

“就今天。”

“好哦。你总算开窍了。”她的姐妹说,“现在上海的阿姨供不应求。你早该去了。”

闲话少叙。小娜阿姨在上海找到了雇主,因为这次不是提供住家的,她便和几个姐妹一起租房子。她的活做得很好,爱学新东西,没有不良嗜好,雇主便又给她介绍了其他在公司清洁的差事。这些公司又有欣赏她的介绍了家庭给她做。她开始学会安排时间,最忙的时候,一个人打六分工,没有出过差错。所有雇主都喜欢她,不少女雇主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她,她也就学着像雇主们打扮得体面。大概过了一年,有个女雇主和她聊天,得知她有儿子老公,就说:“你一个人在上海,有没有想过让他们都过来?”

“他们找不到工作。”她诚实地说,“城里人的工作他们干不了。”

女雇主笑了。

“我们公司需要一些做杂务的,也提供住宿。”她说,“你问问他们要不要来吧。”

小娜阿姨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她极力说服,果真让老公和儿子来了上海。起初,老公和儿子不习惯城里的节奏,叫苦不迭,她义正言辞地教训他们,把自己一天安排六份工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都默不作声。在那以后,他们没有向她抱怨过什么,后来学了本事,就自己出去开了间小店。也再没有质疑她的争执发生,只有每月准时的工资上交。小娜阿姨自己也仍然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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