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年代仍然有人在流亡:頓珠的故事
頓珠(Dondrup)的意思是完成意義之事。頓珠是我朋友卓嘎的哥哥,卓嘎在內地班讀書,她在我隔壁班。我們經常一起玩耍。後來頓珠也成為了我的朋友。頓珠其實只比我大五歲。
2017年的時候,我在中國的一家媒體公司實習。我被邀請參加玉樹政府主辦的一家「新媒體考察團」。去之前我跟卓嘎問了一堆問題,我問她有什麼好吃的,涼粉怎麼樣,酸奶怎麼樣,酥油茶我吃不吃的習慣?她就耐心的回答我,說我肯定愛吃,涼粉是馬鈴薯做的。
對於這次旅行我唯一期待的就是吃——我大概知道旅行的內容是什麼樣的,與其說去考察,不如說就是拍攝那些在新聞敘述中常被描繪為「新西藏建設成果」的地方,把宣傳成果帶回去,發布之後,玉樹開心了,我們本地的媒體也開心了,雙贏,其他大多是無聊的活動。
飛機降落在玉樹巴塘機場時,窗外是寂靜的草色的原野與遠處的雪山,很漂亮。十月,風吹過來的時候讓穿棉衣的我都打了個哆嗦,因為是第一次到卓嘎的家鄉來,我依然非常興奮。我發了圖片給卓嘎,卓嘎說玉樹很大,她家在囊謙,離這裡很遠。

那幾天我們參觀了震後重建的嘉那嘛呢石堆,走訪新落成的「幸福示範社區」,聆聽「宗教自由與民族團結」的專題講座,也去參觀了地震博物館。行程蠻無聊,也無趣,最後兩天的行程可以由我們自己安排,我沿著附近的河流走,看到有位婦人在放生,我嘗試和她交談,她的漢語並不好。但她聽懂了我說我的朋友是這裡人,她說了我聽不懂的藏語,她告訴我,意思是祝我吉祥,身體健康。
當我在寫這些的時候,我想到那些「感黨恩、聽黨話、跟黨走」的標語,寺廟門前紅旗飄揚,整齊乾淨的街道,彩色的小房子,學童穿著嶄新的制服,齊聲用流利的漢語朗誦課文。我卻總是感到不太舒服。
回去之後的不久,我提前結束了我的實習。這種工作一直讓我感到不適。我開始和一位新聞系的朋友商量建立自己的網站做報導。我聽過朋友們親口說的故事,我知道有什麼是我不能背叛的。一些看上去很美的東西並非真實——彼時,卓嘎的哥哥頓珠尚在獄中。我和卓嘎講,我說我一年前從香港回來的時候,也被帶走接受調查了,因為我做的關於天津港的紀錄片。我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後面,我和卓嘎一直保持著聯繫,18年底的時候,我接到卓嘎的電話。
「娜娜」,卓嘎說,「我一直看你的網站,我看到你寫的新疆的事情,你要不要寫寫西藏?寫寫玉樹,寫寫我哥哥?」她的聲音有些激動。「我哥哥已經逃出來了」。
「是嗎」?我驚喜的快跳起來,我問他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我怎麼才能見到他?她說你可以和他視頻,你可以聽他講故事。我說,那太好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一次都沒有害怕過。我知道,也許講出這些故事是有風險的,但我想,我希望更多人看到,更多人知道。
彼時,我是一個有社會理想的中國人。和成長在我們這一代的許多人一樣,我看著《南方週末》長大,我經歷過非典、汶川地震、溫州動車、我看過好的記者如何失去他們的工作,我目睹這一切發生,彼時,我剛好20歲,我成為傳媒專業的學生,我成為公民記者。我有一個剪報冊,上面全是我感興趣的新聞報道,發自北京、發自香港、發自台北、紐約、柏林、新加坡——我渴望涉險,我渴望用自己的腳探索一下那道鴻溝在哪,我在完成每一篇報導的時候我都會想到夏日的夕陽,想到我第一節新聞課,我的老師說,她畢業的學校有一句校訓,寫傳媒是人類的良知,社會的道義。她把這句話送給我們,彼時,我發自內心地相信我是為了可以更好的做一個說真話的人,才來到這裡讀書,我是為了說真話,才寫下這些文字。
於是,她問我怕不怕的時候,我說我不怕,她問我為什麼不怕,我說,我說你不怕,你哥哥也不怕,我也不怕。
*
我與頓珠第一次見面是在線上,他坐在在尼泊爾加德滿都的一家昏暗茶館裡。透過模糊的螢幕,頓珠的身影顯得格外瘦削。他穿著一件褪色的紅色僧袍,雙手輕輕捧著熱茶,指尖微微顫抖。

在這場線上訪談中,他用帶著藏語腔調的普通話輕聲開口:「謝謝你願意聽我講出來。」
他的語氣平靜,溫和,他和他的妹妹長得很像,我想到他從什麼地方來,我想到那些彩色的房子,飄揚的五色经幡,我問他是不是還好。我說,我很難想像,我們這個年代還會有人在流亡。
他說,外面在下雨,總是在下雨,他會想念以前的寺廟,想到很多事。
他給我講他的故事,講那個雪夜發生的事,他被帶走那天,門並未被猛力撞開,也沒有高聲怒吼。只有幾聲沉悶的敲擊,接著是門軸吱呀作響的聲音。三個便衣進門,拍了拍他,「起來,跟我們走一趟。」其中一人用漢語低聲說,頓珠記得,他本能地抱緊了枕邊的經書,卻很快感受到一隻手有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在粗略的搜查中,一張夾藏於經書中的達賴喇嘛照片滑落地面。頓珠清晰記得,現場陷入了短暫的靜止——沒有人責問,也沒有人多言。
其中一人輕輕點頭示意,隨即有人上前,他說,「走吧,配合調查。」穿過寺院昏暗的走廊,頓珠被兩人夾持著快步走向外頭的寒風。
在他經過大殿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座曾陪伴他誦經無數個晨昏的金頂,如今在雪霧中顫抖著,遙遠而模糊。車輛等候在寺外——一輛黑色的越野車,沒有標誌,無聲無息。
「我以為我會消失了。」
於是我問他,你被帶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個廢舊的倉庫,沒有任何標誌。室內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沒人告訴我為什麼被抓,也沒有告訴我會被關多久。每天,有人打開門,扔進來一碗冷飯和一杯水。偶爾,他會被帶到一間燈光刺眼的審訊室。坐在矮桌前,他面對的是表情冷漠的審訊官,問題總是重複:「這張照片從哪裡來?」「誰給你的?」「你與境外有聯繫嗎?」
頓珠幾乎總是保持沉默。他知道,任何一句話,都可能牽連到無辜的人。每隔幾天,他就會被要求在一份認罪書上簽字,承認自己「持有分裂分子照片」「擾亂社會秩序」、「危害國家安全」。「他們說,簽了就可以早點回家。」頓珠苦笑著和我說。「但我簽不下去。」
拒絕的代價,是整夜罰站,或者沒有食物。房間裡沒有窗戶,只有牆角一個小小的通氣孔,吹進刺骨的冷風。「在那裡,時間是靜止的。」他抬起頭,看了看窗外,眼神裡有種難我難以形容的陌生和遙遠。在孤獨與無盡重複的壓迫下,頓珠總是默默念著經文,撐過了一天又一天。他的指尖在空氣中無聲地掐動念珠的節奏,即使手裡都沒有。
他這樣度過了半年,183個日夜。
直到一個清晨,頓珠被叫出牢房。沒有正式的通知,也沒有任何文件。一名便衣丟給他一件破舊外套和一雙磨損的鞋子,只簡短地說:「走吧。」他穿過一條灰暗狹窄的走廊,走進刺骨的晨霧裡。一輛小越野車等候在路邊,司機低頭不語,把他送回玉樹結古鎮郊外的一個小路口。
「再往前,就要自己走了。」頓珠說,語氣淡淡的。「你能想像嗎?我後面回去,我發現寺廟的門口都貼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了。我熟悉的幾個師兄弟也都不見了,有的人走了,有的去學習班了,他們和我說,我們能不能繼續在這兒,主要看我們能不能宣傳國家政策,如果不行,那我們就沒什麼存在的價值了。」
「我睡不著,晚上我蜷縮在我的小房間裡,看著角落的酥油燈,我覺得從來沒這麼冷過。」

離開的那天,他沒有回頭。「留下來,只會是另一種慢性死亡。」他輕聲說。他用舊羊皮袄裹住身體,把僅有的糌粑、乾酥油和一壺水塞進破舊的帆布包,踏上了朝南的山路。冬季的高原極度殘酷。夜裡氣溫降至零下二十度,寒風割裂著皮膚。頓珠只能白天藏在山洞或岩石後,夜晚在月光下緩慢前行。「我必須避開所有公路和邊境哨卡。」他記得,每走幾百步,就要停下來,貼著地面仔細聽是否有車聲或狗吠。
第三天,他在一個無名小村附近遇見了一位老藏族牧民。對方什麼也沒問,只是遞給他一碗酥油茶,低聲說:「往西南,翻過第三座山,走夜路,小心邊防兵。」那晚,頓珠蜷縮在牧民廢棄的羊圈裡,遠處傳來狗吠與巡邏車的燈光。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極輕。接下來的幾天,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積雪深及膝蓋,山路狹窄陡峭,頓珠只能一步一步緩慢爬行。每走十步,他便需要停下來喘息,胸口彷彿被石頭壓著,指尖早已被凍得失去知覺。在接近尼泊爾邊境的最後一段路上,他幾乎筋疲力盡。嘴唇乾裂流血,雙腳腫脹到無法彎曲,眼前常常一陣陣發黑。有一晚,他在雪地中迷失了方向,只能蜷縮在一塊冰冷的石頭旁,靠著不停默念《六字真言》,熬過徹夜的絕望與寒冷。
第十一天清晨,霧氣瀰漫的山谷中,一條蜿蜒的碎石小路出現在遠方。那是尼泊爾境內的路。頓珠拖著疲憊到極限的身體,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幾位穿著破舊衣裳的尼泊爾藏族村民在田邊幹活,他們看到頓珠,先是警惕,隨後有人悄悄招手,示意他快步過來。在那個小村子裡,他喝到了第一口熱茶,吃到了第一碗溫熱的糌粑湯。終於,他再也抑制不住,伏在簡陋的木桌上,無聲地哭了許久。
幾週後,頓珠來到加德滿都的一間擁擠的藏人庇護中心。那裡聚集著無數與他一樣,失去了家園,卻仍不願放棄信仰的人。每天清晨,他仍會誦經,指尖撫過早已發皺的經書。
*
我想,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尼泊爾,我會見到他。也許不會。我不知道。
關掉連線的時候,螢幕上只剩下一片灰暗。我的屋子裡異常安靜。這個故事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英雄時刻,沒有過多的起起伏伏,就像頓珠講述時的樣子,他說話慢慢的,那麼溫和,友善。
我們成為了朋友,偶爾,我和他發消息,我說夢見他了,夢見了他小小的房間和酥油燈。
我並不是佛教徒,我信基督,但我仍然為他的經歷所動容,我總是會想到,在那樣的日日夜夜裡,應該要多麼勇敢才能熬的過去。漫長的孤獨,漫長的跋涉,另一面是繁榮的新西藏,飄揚的旗幟,價值觀標語,如今,那些漂亮的小房子也在我的記憶裡漸漸模糊。我總是想,想著多少人仍在長夜之中,等待、流亡、經歷苦難,他們又做錯了什麼?我總是放不下。
神啊,這些試煉也都是人要經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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