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当活奴隶的人 7 颅骨上留下五枚瘢痕(完)
换好泳衣,彭四耳掀开门帘,走出了小黑屋。
刹那间,三伏天的阳光倾泄而下,照得他两眼一片白。四十摄氏度的海风扑面而来,从七窍一丝丝钻入,几乎融化了他的大脑。
幸好三浦市海滨浴场不算太大,用手遮住光光的前额,定了会儿神,他总算是分清了东南西北。
眼看协和旅行剧团的男男女女正在两百米外的浅水区,四耳木木然迈开步子,本能地前去汇合。
泥沙混杂的海滩本就软硬不均,再加上四耳这一个月来连日操劳,睡眠不足营养不良,他这段路走得很吃力,高一脚,低一脚,好几次差点滑倒。两百米走得有如两公里。
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披着一身汗外带一身虚汗,他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团友们本就玩得兴起,一见他来,更是嗨到了极点。
“哈哈!Guys,look——”棕发碧眼,连胸毛也是棕色的佩里丧带头嚷起来。
“女装坊主!”高山丧即兴帮他起了新外号。
“海尼姑!”花岗丧也不落人后。
“哈哈哈……啊!”团长李丧笑得太忘形,竟从充气床上翻落下来,吃了一大口海水。
“K摩衣,哈哈……马鹿……哈哈哈……”坐在救生圈里,一身新款露背泳装的金丧也是笑得花枝乱颤,连人带圈转个不停。
很显然,笑点是在四耳的装束上:眼下他正穿着一件老旧的女式泳衣。
泳衣原来是长身美人金丧的,两个人身高相仿,所以如今看来还挺合身的。
转让泳衣是她男友李丧的主意:正好她缠着他说泳衣太旧太老土,想买件新的。又正好四耳出来得急,没带泳衣,也买不起新的,而且他又是那样喜欢别人的贴身衣物。难得剧团全员放假一天,同乐于海滨浴场,不带四耳未免不妥,有违协和的团队精神。综合考量之下,李团长作出了上述决议。
四耳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下来。并非他没有羞耻心,而是根本没时间去羞耻。近十来天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一合上眼,黑衣魔人的鬼影就会隐隐浮现。睁开眼,剧团的观众也越来越不对劲:看客式的眉眼,诡异而做作的笑容,猩红的唇,尖锐的牙,和东京那帮伥鬼越来越像。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敌人真发现自己了吗?纵然没发现,也已经很近很近了……不要怕,不能慌,之前的策略是正确的,要坚持下去,沉住气,继续雌伏,做好伪装。不止在台上,台下也要雌伏,也要伪装。黑衣魔人的外地爪牙没见过自己的真面目,最多凭照片认人,如今自己早已改头换面,不仅剃了光头,还黑瘦得几乎脱了一层皮,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吧,大概?眼下又得了金丧这件泳衣,哈哈,这帮畜生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堂堂五尺男儿,竟会变出女装来吧?这才是真正的“雌”伏,最高级的伪装。就算他们火眼金睛,也万万难以……
“请看请看!四耳海尼姑,本团新人当家花旦,大家都来瞧,都来看呐——”
众团友的一阵新起哄打断了他的深谋远虑。
不好,经这番推销,其他浴客也开始注意到了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帮杂种竟还报出了自己的真名,该死!四耳惊出了第二身冷汗。
怎么办?撤!往哪里撤?回更衣室?不行,这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是男扮女装。既然穿上了这身衣裳,就只能硬着头皮装到底。该洗浴还是洗,对,换个地方继续洗,离这帮猪团友远点!
眼看右手一两百米外有一段人烟稀少的海滩,四耳低头疾步走了过去。
又笑过一小阵后,背后众人貌似不再管他。
然而四耳越走越心惊,越走冷汗越冒。一路上三三两两的陌生浴客越来越不对劲,不管是正眼看他的,偷眼瞄他的,还是假装没看见他的,一个个眼神全不对劲,一颦一笑无不怀着鬼胎,透出刺骨的恶意,那饥渴的红唇,那垂涎的利齿……为什么一见他来,人人都那么高兴?就像罗马斗兽场里的看客……啊!难道说,是陷阱!自己早就被发现了?!这是敌人布的局!今天的海滨浴场根本就是一个斗兽场,这里的每个人其实都是……
随着四耳头皮开始发麻,一片千呼万唤中,斗兽表演的真正主角终于登场。就在五十米开外,三点钟方向的海滩上,那个不知是他、她还是它的黑怪物拔地而起,好像是从沙土里钻出来的,不,不对……他本身就是沙土做的?!天呐,难怪这个恶魔阴魂不散,无孔不入,原来他有附身万物的神通!
在众泳客山呼海啸般的欢腾中,黑沙魔人大踏步地逼了过来,寒冰般的眼神肆无忌惮,咧开的巨嘴里满是得意:小子,让你逃了两个月——游戏该结束了!
“妈呀!!”四耳本能地想发出一声惨叫,怎奈对手的迫力太大,竟将他的叫声堵在了喉咙口。
三面楚歌之下,四耳没得选,只能连滚带爬扑进了大海。
他从小水性一般,纵然在上海专门练过,也只学会了狗刨式。
双脚离地,阵阵咸水迎面打来,随时要将他吞噬。危急关头,四耳心头照进一道天光,耳畔竟响起了他所作的《血肉长城》的旋律。这旋律越来越急促有力,越来越雄健激昂,先是梵婀林独奏,紧接着上了人声,进而又成了贝多芬欢乐颂般的大合唱:前进!牺牲!血肉长城!!四耳的每根神经都在狂舞,每个细胞都在高歌,他爆发出了全身心的力量——救自己!救中国!!拯救全世界!!!
幸得海水浮力较大,今天又没什么风浪,拼命挣扎之下,竟也让他一气游出了两百来米。
扭头望去,黑沙魔人并没追上来,仍在水边远远地张牙舞爪,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未顷,整个人竟凭空消失了,似乎复归了大地,莫非……这狗日的不会水?对,他不是用沙土做的身体吗,一碰水还不全化了?没错,一定是这样,哈哈!
四耳换了一大口气,四下一看,发觉自己正身处一片空旷的深水区,四周不见其他泳客。头顶是晴空万里,身下是碧波淼淼,苍茫天地间,仅余他一人耳。种种感慨不禁浮上心头:天生我才,年少成名,受人构陷而独赴东瀛,不意又遭连番迫害,百日来疲于奔命,颠沛流离,身世如海藻般飘摇,这一切究竟何时才是个头?难道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吗?
正待“独怆然而涕下”,四耳不意头皮又是一麻,刹那间,一股恶寒沿脊椎通遍了他全身——又来了!那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黑魔人!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紧迫,然而四顾根本不见人影,他到底在哪儿?这次又耍什么毒计?够了!老子彻底受够了!狗日的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
来吧,尽管来吧!老子不怕你!大不了鱼死网破!不顾越发困难的呼吸和四体百骸的灌铅感,四耳一面猛刨着水,一面高唱着《血肉长城》的调子。造他妈,不逃了!他要战,他要绝地反击!哪怕下到黄泉,也要揪出这狗日的,造死他老妈!!
在体力行将耗尽,脑袋沉入黄泉的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目标。
照理说他早该发现了:今天天气出奇地好,风平浪静,海水透光度本就比平时高,这里又是深水区,水质比浅水区澄澈数倍,总之,只见阳光穿透数米深的海水,径直照在海床上,照出了那条像巨型比目鱼一样潜伏在沙土上的黑影——黑魔人!
“我造!!!”
四耳发出最后的怒吼,借着新吃下的一大口海水,他一记狗刨猛扎到海床上,奋不顾身地同死敌搏斗在一起,用拳头揍,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丝毫不顾吃下更多更多更更多的水……
……
……
发现彭四耳失踪是两小时以后的事。
协和旅行剧团一行人玩尽了兴,勾肩搭背地离开海滩。回到卡车上,清点一下人数,才发觉唯独少了“四耳海尼姑”。
黄昏时分,团长李丧报了警。
由于天色已晚,三浦市警察署第二天清晨才派出了搜索船。未费太大功夫,便在离岸二百五十米的深水区捞到了尸体。
死者面目扭曲,双手握爪,指甲缝里嵌满了泥沙,嘴里还咬着大把的水草。经法医初步检验,虽说姿势不甚典型,但还是足以认定:死因就是溺水。
比姿势更怪异的是死者的装扮。据李丧一行人反映,光头是死者自愿剃的,女装也是死者自愿穿的,绝没有人强迫他。
为证实种种疑虑,警方对死者做了进一步的尸检,结果发现:死者患有梅毒三到五年,已进入终末的第三期。剥开头皮,打开头盖后可见,病原体早已透过颅骨,严重侵蚀了他左颞叶,从而造成了死者生前的种种异常表现:精神亢进、狂躁多疑,以及某些怪异的幻视……尤令人触目的是,梅毒还在左颅骨表面深深刻下了五枚瘢痕,其中一枚稍小,四枚较大,全部呈星型。
出具报告的同时,警察署通知了中国领事馆。
“唉,我不该放他假的,”面对领事馆的调查人员,李丧叹息道,“彭丧在团里工作是那样地勤奋,跟团员相处又是那样地随和,一点儿都不搭大国民的架子,和我们这帮出身贫贱,从小就没公民权的人完全打成了一片,就像亲兄弟一样。天天吃住在一起,眼看他活得好好的。谁能想到,团里难得放一天假,这才分开了两个钟头,他就……唉,早知如此,我就不放他假了。”
根据梅毒防疫法规,彭四耳的尸体同时被日中两国海关拒收,不得运送回国。经日中双方商定,尸体在三浦市就地火化,骨灰暂寄于中华留日青年会。
一个月后,东京召开了彭四耳的追悼大会。与早先的“中华艺术聚餐会”一样,这次的主办方仍是留日青年会,主持人依旧是死者的同乡兼生前至交——翼虎。追悼大会的规模两倍于前一次聚会,这次足足来了上百来位同胞。不少来客第一次得知,原来彭四耳就是《开路号子》和《血肉长城》的作者。更多人则是首次听说了歌名。总之大会盛况空前,就连大名鼎鼎的旅日文豪左贞堂也挥毫赋诗一首,以志悼念。不仅如此,左老还托学生捎来时令名产九州岛大西瓜一只,以为供品。追悼完了,依旧例,与会众人挥去泪水,在大礼堂把酒言欢,大享了一顿人均一圆五十钱日元的豆腐饭。
差不多同时,国内也为彭四耳开了追悼会,设灵堂于上海虹口日租界,不用说,盛况更是宏大。大会由左翼剧作家、北归剧团团长庄雄主持。在深情缅怀了与死者的师生兼同志情后,庄雄直斥道:音乐家并非死于溺水,而是死于谋杀!据他转述“外媒”报道,尸体“七窍流血,头部有多处外伤,情状极惨,死不瞑目,连日本法医也说是非自然死亡”云云。与会众同胞群情激愤,纷纷大呼“四耳精神不死!”“打倒帝国主义!”……
总之,对于彭四耳之死的内情,中外各方众说纷纭,久久莫衷一是。
唯独对他颅骨上的星型瘢痕,各方倒是达成了初步的共识。从上海到东京,从官方到民间,从无神论者到命理学家,各色人等多以为:这五枚大小不一的梅毒瘢恐非偶然成型,作为一代艺术家留下的圣痕,其中似透露出某种深意,是未来某个新时代的预兆也未可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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