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当活奴隶的人 5 支那来的?都第四世了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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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四—耳,支那人,职业是……艺术家?”

审他的日本警察和他差不多年纪,不过廿三四岁。身材相貌也和他相近,客气来说叫短小精悍,在对头眼里就是獐头鼠目。

眼看对方一面孔轻慢,护照上的名字又拼读得不着调,还故意把“中国”读成了“支那”,四耳强烈不满,本想发出严正抗议,可一听对方报出了自己的职业,心中禁不住一哆嗦:要是对方追问自己从事的是哪一门“艺术”,自己该如何作答?总不见得当场向对方严正声明:本人就是大人气抗日歌曲《血肉长城》的作曲家?

正头痛间,却见对方并未追究他的工种,而是问了一句:

“那么,对于日支两国在北支那的冲突,你怎么看?”

不好!要晓得,《血肉长城》写的正是华北事变。难不成,自己身份早已暴露?否则对方何敢如此放肆?简直是赤裸裸的拷问!

四耳哪还顾得上“严正抗议”,赶忙是拿出了应急预案。

“对不起,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他用一双小眼睛偷盯着对手的绿豆眼,“警官,那个,你是了解的,艺术是无国界的,那个,我们艺术家都是国际主义者。”

“国际主义者?……”日警眨了眨眼,转而冲他投出了两小股更加狐疑的目光:“……你说你是国际主义者,共产党也说他们是国际主义者。那么,你们这两个‘国际主义’之间有什么关系?”

一激之下,若非拘束在身,四耳差点从审讯室的椅子上跳起来。造!怎么越抹越黑?真要命!

怎么办?形势急转直下,自己是战,还是逃?可事已至此,还凭什么战?往哪里逃?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然索性……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不意对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帮他打开了审讯椅的木枷:“出去以后要好好反省,再别干这种混账事了——”

哈?敢情这是要放了自己?这么突然,这么简单?开玩笑的吧?一天也不拘留,一件刑具也不动,就轻飘飘的一句“再别干这种混账事了”?“这种”混账事指的是哪一种?是指自己这两年大量创作反日歌曲的事?还是说,仅仅指自己两小时前在Cry春咖啡馆嫖娼这件事?

没等四耳想明白,青年警察就带他出了审讯室,径直走到警署前台。只见铁哥们翼虎正一脸焦躁地等在那里。

交罚、签字、画押、放人,不到三分钟,四耳便重获了自由。

刚一呼吸到警署外的鲜活空气,他就冲保他的人吼道:

“臭小子,你之前死哪里去了?!害我一个人被捉!”

“我……我跳窗出去了呀!”翼虎看起来也是惊魂甫定,一面孔的委屈,“……我还特地叫了你一声,谁料到你正在兴头上,一点反应也没。当时情况紧急不过,我还有什么办法?只好先走一步。四狗子你想,要是我们两个一起被捉,谁来保你出来呢?”

对方的辩解合情合理,四耳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大骂几声“倒霉”“造他妈”,顺势往地上猛吐了两口痰。不意被巡逻的警察发现,险些又遭罚款,还好两人及时逃上了电车。真是倒了十八辈子霉,造他妈个老逼!

回到留学生寄宿舍,四耳越想越是不通:近一段时间自己混得出奇地不顺,几乎事事失利。从受通缉被迫出国开始,到了日本更是每况日下,被左贞堂恐吓在先,眼下警署受辱在后,中间求学遭拒,艺途受阻,还被居心叵测的黑影怪客跟踪威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最有可能的:阴谋!暗中有一个针对自己的大阴谋。一大群嫉贤妒能的小人正在联手迫害自己,见不得自己大音乐家的名声响彻海内外。

要不是阴谋,那就只能认为是流年不利。莫非是天妒英才,老天爷存心跟自己这个音乐天才过不去?还是说,眼下其实是天命对自己的考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不好说,实在搞不清楚。

“不如出去找个人问问,”翼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献上一计道,“我听说有个专业的,算得可准了,比南京路乌鉴光厉害多了!留学生有不少都找过他,就是……有那么点小贵……”

四耳一听皱起了眉头。身为新时代的青年先锋,像算命看相这种封建迷信,他向来是不屑一顾的。除此之外,价钱小贵也确实是个问题。狎妓被捉时他把西装马甲落在了Cry春咖啡馆,放出来后竟再也找不回来了。马甲口袋里的十几圆钱是小损失,别忘了——夹层里头还藏了七百日元的存单,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经这么一折腾,四耳实际上已经破产了。故而,这几天他连出门的心情都没有,天天窝在榻榻米上孵豆芽。

“兄弟你这样也不是办法,人生在世,总得向前看,”好兄弟一咬牙,又是一拍胸脯道,“这样,算我向你赔罪,这趟我请你去,统统算我账上——”

反正在寄宿舍早呆腻了,去听听又有何妨?权当散散心。

四耳由好友领着乘电车到日比谷站,出站后进了日比谷公园附近的一条小商业街,在小巷子里一阵七拐八拐,总算是到了弄堂深处的目的地。

那是家小店铺,店招却颇有气势——“山海命理科学事务所”。店门口装了落地玻璃窗,窗后却掩了厚厚的帘子,有点像照相馆。

推开店门,但见左墙上贴了张日本地图,右墙上贴了张世界地图,正中间的墙上贴的却是张大大的佛教六道轮回图。

比装潢更违和的是店主人。这是个四十出头的日本男子,端坐在办公桌后,一身正式西装,玳瑁架眼镜,有几分像律师或医生。可他手上却缠了串长长的念珠,双目半暝,嘴里正呜哩嘛哩地念着什么经。办公桌上的牌子写着他的大名和头衔:“山海一郎 所长”。

见有客光临,山海所长停下经,抬起眼,用日语对四耳道:

“客人请坐。”

坐下的同时,四耳有点奇怪:对方怎么就晓得顾客是自己而不是翼虎呢?

“客人是问婚姻,还是吉凶?”

“是吉凶。”一旁翼虎帮着答道。

“既如此,请教姓名及生辰八字——”

接过对方递来的纸笔,四耳照实写下。

取回字纸,山海氏摸出打火机点燃,将字纸投进桌上一只黄铜钵中焚化。念了一小段经文后,他又拿起一柄小铜杵,照着铜钵敲了一下。随着金声的飘扬,他再度暝起双目,仿佛进入了某种神游状态……

“切,故弄玄虚,”四耳心道,“等会儿看你怎么鬼扯。扯得好则罢了,要是扯得不顺我心,看老子不当场给你颜色看!”

眼珠轱辘辘转了几十圈后,山海氏总算是睁开了眼皮,长叹一声道:

“原来如此……”

“先生,到底怎么样!?”一旁翼虎早已急不可耐。

四耳何尝不急?他恨不得马上揭穿对方的迷信把戏。

只见山海氏一脸严肃,如念经般道来:

“影形两相依,心暗则魔变。客人近来时乖运蹇,为影所困,虽说是心性不定,捕风捉影所致,但也是宿命使然,归根结底,乃是由前三世因缘所定。”

影形?魔变?为影所困?难道说,对方知道自己被黑影魔人跟踪的事?怪了,自己明明连翼虎都没告诉,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唯有一事,吾人不甚明了,”却见山海氏面露一丝疑色,“吾观客人姓名中并无与犬有关的偏旁,出生年、月、日、时之中也无一带戌,莫非……莫非是乳名里有狗?”

“对对,他小名就叫四狗子!”翼虎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先生真乃神人!”

“原来如此,那便是了,”山海氏继续作惊人之语,“客人切勿当吾人是算卦术士之流。吾人研习命理科学多年。既是科学,自然要讲究实证,亲眼见证,方能为实。借观自在菩萨之力,方才吾人心眼大开,于虚空中照见了客人的前三世轮回。客人若是不信,吾人讲出来也是无益。两位不妨速速归去,吾人分文不取,只当我们无缘。”

“不不,我们相信,洗耳恭听着呢!”翼虎看起来比当事人还有兴趣。

“既如此,吾人知无不言便是了,”山海氏将目光投向四耳,几乎是叹道,“这位客人,你可知,自己的前三世全部是狗?”

什么?自己是狗?还一连当了三辈子狗?造!开什么国际玩笑?简直鬼扯蛋!造你妈蛋!要不是被对方之前一番表演镇住,四耳恨不得立刻跳将起来,指着对方鼻子一通臭骂。

“话要从头说起,”但见对方心平气和,娓娓道来,“客人第一世为狗时,投身于清国北洋舰队一军官门下,曾作为宠物与该军官一同访问日本,目睹繁华而倍受礼遇。回国后客人念念不忘,自此发下了归化日本的誓愿。后来甲午海战一役,客人主仆不幸双双阵亡,溺死于黄海,东渡不济,志愿未酬。

“客人第二世又投狗胎,此番是做了云南陆军某青年军官的家犬,从小与主人相伴,比前世更受主人宠爱。后来该军官赴日本留学,客人计划随之同往,预备借机长留日本。一人一犬已到上海码头,岂料海关推出了防疫新政,牲畜不得上客船。客人再度受阻,只得与少主人分别,目送其东渡。不等少主人学成归来,客人便寿数已尽,度完了这一世狗生。

“客人渡日之心不死,又生一计。第三世投胎于上海虹口租界,直接做了一日本海军陆战队军官之军犬。比前两世更尽媚主之能事,见日人则舔,见支那人则吠,故极得主人宠信。外滩公园支那人不得入,客人却得由主人带入。主人服役期将满,预备携客人乘军舰返日。本以为此番十拿九稳,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启程前夕,主人突发梅毒,医治无效,竟暴毙于上海。客人不幸丧家,壮志再度落空。

“客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愿力愈发宏大,修行愈发精深,终于感动了地府,准许客人脱离畜生道,今生投了人胎。但毕竟三世为狗,积习甚深,今生难以尽脱狗性,非但乳名中有一‘狗’字,听力也是倍于常人,有如多了一双狗耳,故客人大名‘四耳’,于音律方面颇有天才。此番渡日一举成功,也是四世精诚所致,可喜可贺。

“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三世挫败之下,客人执愿未免过深了些。不知客人还记得否,本次转生前,你曾在地藏王菩萨座前发下毒誓——情愿夭亡在日本,也不愿长寿在支那?现如今,这条毒誓怕是快要应验了——”

四耳早听呆了。在这番信息炸弹的狂轰滥炸之下,他哪还顾得上发怒?他觉得自己仿佛真变成了一条小狗,回到了当年黄海的汹涌波涛中,一会儿被推上浪尖,瞬间又跌落到浪底,时刻将被时代的层层巨浪所吞噬,身名俱灭,尸骨无存……

“先……先生,不,大师!”耳畔响起了他发小抖豁的声音,“请大师指点,这、这总有破法的吧?”

“难。早先不过一犬吠影,而今已成百犬吠声,病入膏肓,势难挽救,”山海所长摇了摇头,又低首沉吟道,“……事到如今,唯有对外请教明医,对内修身养性,双管齐下,或许……”

够了!四耳面色铁青,一跃而起,把椅子一推,别传屁股就走。对方越讲越邪门,扯什么鬼蛋!

“哎!兄弟……”背后翼虎乱了方寸,一面想叫住他,一面忙着掏腰包付费。

妈的,扯扯因果也就算了,这日本鬼子竟还敢骂自己有病,放他妈屁!自己有什么病?在上海的五年,自己天天跑步五公里,练十分钟杠铃,四季坚持冷水浴,身体结实着呢!哪生过什么病?要说体质稍稍变差,也是从到了日本开始的,也不过是水土不服,环境陌生,近两个月有点疏于锻炼罢了。只要自己多拿出点干劲,还不随随便便就练回来了?什么“病入膏肓”“请教明医”,造他个妈!

大踏步走出阴仄的“命理科学事务所”,重新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四耳顿觉天地开阔不少,神智一阵清明:

因果之事死无对证,这种牛皮人人会吹,不足为奇。姓山海的鬼子之所以差点骗到了自己,主要是他道出了自己的小名中有个“狗”字。“四狗子”这个小名不甚雅驯,自己出门在外几乎从来不用,寻常朋友同事根本没机会听说。知道这个小名的不是家人亲眷,便是同乡发小。究竟是谁把小名透给了山海一郎?又是谁千万百计一定要介绍自己来这个鬼“科学事务所”?妈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连傻瓜都想得明白。造!你怎么敢跟我开这种玩笑?岂有此理,亏我那么多年来一直拿你当好朋友,当亲兄弟!

所以,等到翼虎踉踉跄跄追了上来,四耳半句也不想搭理他。

“兄弟?……四狗子?……四耳兄?有话好好说嘛!命理这东西不好全信,也不好一点也不信嘛!尤其是这个山海一郎,你别说,他还真有点真才实学,上次我带玲妹和芳妹过来的时候……”

四耳忍无可忍,“造你妈”正待破口而出,却见翼虎突然大叫一声“哎!”,对着三点钟方向来了个大挥手——

“玲妹!芳妹!!”

扭头望去,二三十米开外确有两个面熟的女生,好像就是那天艺术聚餐会上坐在翼虎左右的那两个人,大概是来游日比谷公园的吧。

“虎哥?!哈哈,还有四耳哥!”两个小花痴一脸痴笑,花枝乱颤地冲他们走来。

四耳头皮一阵发麻,背脊冷汗直冒,倒不是被这两位尬的,是因为他看到了两人身后的另一个人影:一身黑、中等个、男女莫辨。这次不仅带着冷若寒冰、毒如蛇蝎的目光,恶魔竟还咧开嘴冲他笑了一笑,露出了满口寒光闪闪的毒牙。而后,人闪进了路右边的一条暗巷。

四耳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转眼一看,玲妹和芳妹的笑容也越来越奇怪,与黑衣魔人的笑竟有了几分神似……再回头看,啊!翼虎,什么时候他也笑成了那样子?咧着血盆似的大嘴,露出四颗又尖又长,白惨惨的犬牙……不对!全都不对!难道说,这两个女人,连同翼虎,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了黑衣人存在?早就和这个恶魔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是……合作?!对,全对上了!从那天电车上开始,艺术聚餐会,Cry春咖啡馆,中野区警署……难怪这个恶魔如此嚣张,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难怪他有着让旁人“视而不见”的魔力,难怪日本警察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阴谋,果然,全明白了,好一个邪恶的大阴谋!!

醍醐灌顶间,眼看两女已逼到了他跟前。

“四只耳哥哥,不认得我们啦?”玲妹冲他张开了血血红的嘴唇。

“嗨,大音乐家,你没事吧?”芳妹用指甲长长,形如鬼爪的手撩了他一把。

“啊!没事没事……”四耳慌忙避开了袭来的肢体和目光,“……我……那个,身体不大舒服,那个,就先失陪了……不用管我,你们三个自己玩,好好玩……”

说着,他连推带搡拒绝了三人的挽留,头也不敢回地逃进了日比谷电车站。

完了,晚了。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踏进了一个大陷阱、大牢笼,简直是被人当猪仔卖到了日本!

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留在上海和敌人周旋,至少还是在熟悉的主场。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予夺还不全凭人家兴趣!

为什么还不下手?

为什么不给我来个痛快的?

还是说,他们是在戏耍我,就像掠食者戏耍猎物?像罗马人戏耍奴隶,把他们丢进斗兽场,逼他们和狮子老虎周旋?骗他们说,只要你躲开了,斗赢了,姑且就饶你一条狗命,给你几天自由?

妈的,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猪仔?奴隶?猎物?还是刚才那鬼子所说的——一条狗,一条连外滩公园也不配进的狗?

造他妈,欺人太甚!

我们走着瞧——

就算是狗,逼急了还会跳墙呐!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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