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当活奴隶的人 3 谁执今日乐坛之牛耳????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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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的中国乐坛总共分为三派,”小会场的讲台上,彭四耳正在慷慨陈词,身上是从上海穿出来的西装马甲,“第一派是萧友梅、陈歌辛代表的所谓学院派。这帮老先生满脑子封建意识,号称复兴国乐,发扬国粹,其实无非是替政府当御用乐匠。他们做出的那些个《吐痰歌》、《新生活歌》真是软弱、陈腐到了极点,无论词曲,统统远远落后于时代。漫说是帮中华民族治病,就连上海少爷小姐们的花柳病都治不好。各位不信吗?我们试试看,要是没反动政府的豢养,你看他们能活几天!……”

台下有五六十号听众,分六大张圆台面而坐,大都凝神静气,全神贯注,只是目标并不在讲台上,而是在圆台面上大盘大盘的凉菜和寿司上。不愧是东京留学生界的“中华艺术聚餐会”,一圆日元一位的入场券,质量比平日食堂强多了!怎奈碍于礼节,暂时还未见有人下箸。

也怪四耳的讲演实在是太长了。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政局,从经济基础讲到意识形态,洋洋洒洒铺垫了一个多钟头,这才算切入了音乐的正题。眼看时针已指向了十二和一的中点,后厨索性是先上了前菜,就等正菜下锅了。

“……第一派其实也没多少好讲的,只是官方在国内外替他们作了太多名不副实的宣传。要是不好好澄清一番,端正大众的视听,弄不好还真有人当他们是中国乐坛的主旋律嘞!哈哈,这笑话岂不是闹大了?”

挂着越发僵硬的笑容和越来越多的冷汗,四耳继续慨当以慷:

“接下来我们讲讲第二派。这第二派么,就是黎锦晖之流所谓的毛毛雨派。不同于第一派人在封建军阀的首都南京讨生活,这派人主要活跃在中国资本主义的大本营上海,所做的《毛毛雨》、《桃花江》、《妹妹我爱你》全是谄媚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号称是融合中西的新式歌曲,新则新矣,其实骨子里和封建派差不多腐烂。充其量,不过是帮壮阳药海狗鞭提高了销量,帮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打了活广告。这一派非但站在封建政府的对立面,更是与广大劳苦大众为敌,所以同时遭到了各方面的唾弃。看着吧——他们就将被时代彻底扬弃,淹没在黄浦江的大潮中!……”

台下依旧不见多少反响。也许是看菜看得躁了,听众们开始打起哈欠,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十……一些人不顾礼节,堂而皇之交头接耳起来,其中竟还包括四耳的铁哥们,翼虎。眼看这小子左右通吃:正和一左一右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留学生大咬耳朵。三个人不时窃笑成一团。妈的,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四耳越想越来气:铁哥们最近真不大像话。上个礼拜自己在左贞堂家大受其辱,险些送命,翼虎难道就没一点责任吗?事后这小子居然一脸无辜,听他的口气,仿佛压根儿就没发觉刀架脖子的事。唉,这糊涂蛋!

那天,从左家吃完瓜出来是下午时分。翼虎游兴不减,又顺道带四耳进了新丸子舞蹈场,跟几个二等舞女跳了几曲茶舞。舞跳出了兴致,兄弟俩意欲更进一步,邀中意的舞女进“个室”玩玩。岂料,刚收完他们舞票的两位日本姑娘却翻了面孔,露出“大嫌”之色,说什么店里有规定,不许接待外国人进个室。岂有此理,日本男人是男人,中国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吗?你们敢这么对白人吗?分明就是种族歧视!上海虹口的日本妓女比你们强多了,至少人家是不分种族,一视同仁!无奈何,最后只能未尽欢而散。这也得怪翼虎,为何事先没探查清楚?还有今天这个半冷不热的“艺术聚餐会”,若不是翼虎一再失察,自己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处碰钉子?

眼下自己又被他听在了杠头上,唉,无奈何,只能是自摸到底了。

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四耳强自打起精神,努力想为讲演收一个好尾:

“……还好,自从左翼有声电影兴起以来,中国大众的音乐趣味终于步上了正轨。对于《吐痰歌》、《毛毛雨》之流软弱、淫靡的小曲,人民大众一天比一天不满意,他们急需要新的音乐,真正的新时代之音!终于,一片万马齐喑当中,第三派势力崛起了,如闪电,如惊雷,在极短的时间内划破乐坛的夜空!《报童谣》、《逃亡者之歌》、《开路号子》、《血肉长城》,斩钉截铁的音节,豪迈雄壮的气质,一首比一首尖锐,一曲比一曲勇健!这些左翼名曲一天天地流行着,传唱着,从学生到成人,从城市到乡村。他们带领广大人民一道进步,不断洗刷着中国乐坛的耻辱,更将全中国引向一个全新的革命时代!”

啊,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讲演中的“讲”总算告一段落,按原计划,接下来还得“演”上两段,免得给人光说不练的话柄。

面对诺大的冷场,四耳正犹豫是否要打开身边的梵婀林盒子,却闻台下传来一个男声:

“好!讲得好!!”

前一个“好”是国语,后一个“讲得好”却是日语。

起身鼓掌,为他喝彩的不是翼虎,却是另一个青年男子,大高个,留着中分发式,穿着和与会众人差不多的学生装。那是四耳的另一位朋友——李丧。

李丧是四耳在东京日文补习学校结识的。他姓李,是朝鲜人和台湾人的混血儿,名字格外地拗口难读。为省事,四耳索性照日语习惯敬称他为“李樣”,国语读作“李丧”。甫一相识,李丧就对四耳的音乐才华称赞不已,说他“拉得一手好梵婀林,又弹得一手好吉他,真是一位天才音乐家”。只不过,这些恭维之词全是用日语说出来的。李丧既不解汉语文法,也几乎不会中国国语,只懂得五个国语单词,除了刚才的“好”之外,还有“支那”、“料理”、“饺子”和“拉面”,不用说,全是在日本的支那料理店学会的。

既然有了热心的崇拜者,何不让人家来捧个场呢?朝鲜和台湾都是日本的殖民地,从法理上来讲,李丧不属于中国留学生,似不应该出现在“中华艺术聚餐会”上。但四耳还是自掏腰包,一口气送了对方五张入场券。果然,今天李丧不但自己出席,还带来了四个日文补习学校的要好同学:朝满混血的金丧、朝日混血的高山丧、台日混血的花岗丧,还有美日混血,棕发碧眼的佩里丧。

一见李丧带头捧场,四个人也一同起立鼓掌。现场气氛还真被他们带起来了些,在座的同胞中也响起了一阵礼节性的掌声。

“吼!你刚得真吼!”这次站起来的不是李丧,也不是翼虎,而是一个留长发的陌生男学生,一口国语怪腔怪调,混合了南方某省的浓重口音,“我代表在座同胞,请教你一个门题——第三派的代表系谁?你刚才刚,第一派的代表系萧友梅,第二派的代表系黎锦晖,他们全不行了,现在最得势的系第三派。那末鸡个第三派由谁来代表?今日国内乐坛,究竟谁执牛耳?”

一闻是言,台下一片哑然,差不多人人都把视线投向了四耳。

“大胆!无礼!你小子脑子有问题吗?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充愣?难道不晓得第三派的头号代表,当今中国最杰出的音乐家就站在你眼门前吗?妈的,分明是存心刁难,故意叫我下不了台!混账东西,造你老母!”

这番话当然只能在心底里说。台上四耳早窘得不知所言,一张面孔迅速涨成了猪肝色。

情况紧急!谁来帮一把?对,翼虎呢?

四耳急忙用眼神召援兵,却见他铁哥们正两眼圆睁,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仿佛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妈的,一定是刚刚跟左右两个小婊子胡调得太厉害,人正处于某种不应的状态。唉!这见色忘义的糊涂蛋!

“萧、黎到底行不行,我系不鸡道,只不过么——”甩了甩飘逸的长发,顺便白了一眼邻桌的李丧一行,对手继续逼他的宫,“《吐痰歌》大家都系鸡道的,领系馆教我们唱过。《毛毛雨》就更不用刚了,在座有哪位不会唱?连教都不用教。至于你刚的那几首《童工歌》、《逃亡者》、《人肉长城》什么的,各位同学,大家鸡不鸡道?听过的请举举手——”

放眼望去,台下沉默者有之,哑然者有之,努力保持沉默不致哑然者亦有之,唯独不见哪怕是一只手举起来。就连翼虎的两只手也乖乖放在台子底下他自家的大腿,也可能是左右两位女邻居的大腿上。岂有此理!他怎么能这样?自己分明是教他唱过。记得他当时学得可开心了,“前进!”、“牺牲!”、“血肉长城!”,又拍手又是跺脚,唱得可带劲了!这才过了个把月,怎么,全忘了吗?!

“大家丧,事实胜于雄辩,我看不如请彭丧现场为大家表演一番,大家鼓掌欢迎哇——”

结果还是李丧及时开口,用日语替四耳解了围。此君明明是听不大懂国语,察言观色的本领看来还真是了得。

又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四耳打开琴盒,取出了已在里头躺了两个钟头的梵婀林。原先他预备带的不是梵婀林而是吉他。他本想当场自弹自唱,把自己的四大代表作全唱上一遍。但有了左宅的恐怖经历,觉得还是小心一点为上,毕竟四首歌的歌词多少有“敏感”之嫌。故而,最终决定只拉旋律,不唱歌词。

看眼下这情形,四首要全拉上一遍怕是不妥。无奈何,打个对折,就拉最有名的《开路号子》和最新的《血肉长城》好了——

趁台下听众还有三分耐心,四耳连呼吸也顾不上调整,即刻开始了演奏。

《开路号子》是华光公司电影《开路先锋》的主题歌,采取了进行曲的曲式,被曲作者本人和一干左翼乐评家誉为“节奏明快激动”,“曲调雄健有力”。可眼下在曲作者的仓促演绎下,显得既不够“雄健”,也不够“明快”,气息不畅之下反倒有些磕磕绊绊,不大像开公路,更像是在碎石山路上拉牛车。

眼看听众们纷纷面露困惑之色,进而微微皱起眉来。四耳的梵婀林不禁越拉越紧,越拉越滞涩。不妙,今天多半是要演砸了!在东京的头一炮就打了哑炮,自己还怎么混下去?难道真应了那天左贞堂的凶言……妈的,不管他,先拉完再说!

四耳不再看台下,极力把心思全集中到梵婀林上。可越想集中,偏偏就越难集中。台下的反响虽已置之度外,可后台的动静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好像有人在窥视自己,就在右后方,舞台旁的太平门背后。这扇门并未关紧,门缝里的目光越来越大胆,越发肆无忌惮地射在自己背上,透出刺骨的寒意和露骨的恶意,仿佛根本不怕被自己发觉,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啊!是那天的那个人!不错,不会错的!

“那天”就是造访左宅以及去新丸子跳舞的那一天。黄昏时分,从舞蹈场败了兴出来,刚到电车站,四耳就发觉:自己被人盯了梢。那是个中等个子,一身黑衣的人,由于离得较远,暂时辨不清性别。黑衣人随他上了电车,一直与他保持距离,从三点钟方向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眼光冰冷而恶毒。四耳不禁骇然。要晓得,他在上海的好几个熟人包括庄雄全是先被盯梢,然后再被逮捕或被失踪的。姓庄的算是运道好的,比他惨的大有人在。其中有一人在龙华被“明正典刑”,吃了卫生丸。另有两个人被水警从黄浦江里捞了上来,连带装他们的麻袋!还有三个家伙更骇人,失踪超过一年半载,杳无音讯,连具尸体也遍寻不着!这一切种种,无不是从被盯梢开始的。恐怖,实在恐怖!脱梢,必须立即脱梢!

“撕衣妈塞”“撕衣妈塞”,四耳拉着翼虎,借口寻空座,在乘客众多的车厢中不断穿行,从第一节车厢一路挤进了第五节车厢。眼看黑衣人没追上来,四耳刚松了小半口气,再一回头,却又瞄见了这恶魔:天呐!他竟从相反方向的第六节车厢冒出了来!不错,这身形,这装束,这眼光统统一模一样,一点不错,就是同一个人!开玩笑的吧?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究竟是人是鬼!?

四耳冷汗狂冒,哪还敢继续观望对手?幸好,列车及时到了中途的某个大站。刚一开门,四耳就甩下翼虎,一跃而出。果然,顺着下车的人流,黑衣人也跟了下来,继续不远不近地盯在他右后方。掐准时机,在车门即将关上之际,四耳又是一跃上车!车门闭合,黑衣人被关在门外,成功了!随着列车的再启动,四耳总算舒了一大口气。

“总算找到你了!”他肩头被人一拍,猛回头看,啊!还好,是翼虎。

“兄弟你怎么搞的……”老友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该不是热昏了头,下错站了吧?”

“你……难道……”盯着对方的一双大大的牛眼,四耳倍觉不可思议,“……就真的没发现?”

“发现什么?”对方无辜地挠了挠板寸头,突然作恍然大悟状,“噢!敢情你是跟我玩躲猫猫,哈哈!兄弟你真是太皮了!不愧是四狗子,一天折腾下来,也就你还有这劲道……”

四耳彻底无语了。

好在那天过后,黑衣人便失去了踪影。一连数日平稳无事。岂料他今天又来了!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是抓,还是杀!?危急关头,我是战,还是逃!?

惊惧之下,四耳脑子飞速旋转,手也没停下,梵婀林越拉越急促,音节越来越有力,旋律越来越激越,倒真的奏出了影片中争分夺秒,抢筑战时公路的意境,甚至比当年在华光录音棚里发挥得还要出色。

一曲《开路号子》奏毕,竟闻得台下叫好声一片。不止李丧一行、翼虎和众男女留学生为他热烈鼓掌,就连方才向他发难的长发仔,眼下也不得不闭了嘴,悻悻然拍了几下手。

喜惧交加,电闪雷鸣,四耳被震得呆若木鸡,哪还记得要答谢听众?

好在翼虎总算是靠谱了一回。趁掌声告一段落,作为聚餐会召集人的他起身道:

“非常感谢彭四耳君精彩绝伦的演说和演奏,我宣布,今天的讲演顺利结束!接下来,请大家享用中日厨师为本次大会精心烹制的美食。本人正式宣布——开饭!”

“太好了!”

“吼!吼!!”

“万岁!!!”

台下顿时爆发出比方才更加强烈的欢呼,如巨雷,如山呼,如海啸……转眼间,与会众人纷纷干杯,性急者还筷手并用左右开弓,同时往嘴里猛塞凉菜和寿司。毕竟,已经一点钟了。

四耳依旧是呆立在台上,一手提着梵婀林,一手提着梵婀林弓。

“好兄弟,见好就收吧,”翼虎附过来耳语道,“晓得你还有《人肉长城》没拉,来日方长嘛,以后还怕没机会?人是铁,饭是钢。没身体做本钱,拿什么继续革命呢?来来来,别管其他的,咱们先吃饭……”

木知木觉间,四耳任由好兄弟把自己拉下了台。

入席落座之际,他已看清:太平门后如今已空无一人。黑衣人走了,那双魔眼不见了,连同气息一并消失了。

但他很清楚:这是暂时的。有一有再必有其三,既已经完全盯上了他,对手绝无轻易放过他的道理。

阴谋,这里头一定有一个大阴谋!为了毁灭他大音乐家的伟大前程。

主谋者究竟是谁?

日本人?

国民党?

庄雄?

还是左贞堂?

不好说,还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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