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当活奴隶的人 1 《血肉长城》的真正出处
《鑫报》1936年5月某日号——
就《血肉长城》的出处访钟神探
华光影业公司出品之国片《义勇军》上映已一月有余。影片反响平平,然其主题曲《血肉长城》却广为流传,其歌词尤其振聋发聩,惊世骇俗,号召国人不当外国的奴隶,宁当×国的炮灰!这种“不为瓦全,宁为瓦碎”的爱国精神在社会上引发了不小的争议。据词作者暨《义勇军》的编剧者庄雄先生自陈,《血肉长城》之歌词作于今年年初法租界监牢之中。庄先生道,彼时《义勇军》剧本他已大体编完,只待添上“一首画龙点睛的主题曲”。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他突然受到“×国反动政府及帝国主义的陷害”而身陷囹圄。在狱中,他仍坚持创作,克服了种种恶劣境遇,将歌词用钢笔写在了纸烟盒的内面,托早他获释的狱友带出,终于交到了华光公司手中。
为求证这段传闻的虚实,本报于昨日专访了法租界巡捕房的资深警务人员,将数以百计的罪犯送进监牢的,人称法租界神探的钟少德钟督察。
一听本报记者的提问,钟督察不禁失笑,连称:“简直海外奇谈!”
钟氏解释道:法租界监牢的管理规章历来严格,犯人入狱时必须经过严格搜身。一切烟具包括大烟香烟烟枪烟盒一律不许带入。至于像钢笔这种坚硬锐利,易被当作凶器的物件,不用讲,更是违禁品中的违禁品。
记者问:照此看来,庄雄所说莫非全是虚言?
钟氏沉吟半刻,道:那倒也未必。假使是老吃老做的职业罪犯,有辰光也能瞒过搜查员,将违禁品藏在身上的某些隐秘部位,偷偷夹带进监牢。比方讲,像钢笔这种坚硬的长条形物件么,惯犯往往会把它塞进自己的××里头。要是碰上有洁癖的搜查员,暗渡陈仓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笔的问题姑且算解决了。大开眼界之余,记者不禁又问:那末纸怎么办?庄先生莫非另有“夹”带妙招?莫不是把纸烟盒也塞进了身上的某个“隐秘部位”?
“哪里用得着这许多麻烦?”钟氏颇不以为然,又是一笑道,“法租界监牢是文明的监牢,就算不随便提供犯人信纸,每天草纸总归要给人家几张吧?”
记者被大大地震惊到了——
用从××里头拉出来的笔写在擦××的草纸上,难道说,这就是被誉为“爱国名曲”乃至“时代最强音”的《血肉长城》的真正出处?!
……
哈哈哈,不行,读不下去了!
彭四耳把报纸一扔,再次忍不住笑倒在了榻榻米上。
这篇豆腐干文章真是好玩极了,痛快极了,哪怕已经读了不知五遍还是六遍,哪怕他本人就是《血肉长城》的曲作者。
归根结底,是庄雄这厮实在可恶不过。早先遭牢狱之灾也好,此番遭小报攻击也罢,一句话——伊活该!
可笑上海文艺界有不少不明真相的人至今还当庄雄是他彭四耳的“导师”,当这厮对自己有所谓的“知遇之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错,五年前,自己是在庄雄的北归剧团当琴师出的道。庄雄是请工部局的白俄乐师教了自己几天乐理,这也不假。
可这些全是有代价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自己要帮庄雄的剧团打两年学徒工,半薪待遇,还要按季度结算,平时只有五块钱一个月零用钱可拿,简直比娘姨佣人还不如!这还不算,学徒期满后还要帮剧团打三年的包身工,期间未经团长庄雄允许,不得转投别家。这是什么?无耻的压迫!赤裸裸的剥削!
庄雄号称左翼文学家、革命剧作家,这只能骗骗圈子外围的文艺青年。与他相熟的人有哪个不晓得,这赤佬就是个敲骨吸髓的资本家,一个披着“革命”外衣的封建戏霸。从一开始,他就把北归剧团当成了他的私人财产。剧团票房再好,收入再高,他也从不给团员发一分钱的分红,只按死工资结算,把剩余的盈利统统揣进了自家腰包。
自己就因为实在看不下去,前年写了篇文章投到报社,向全社会揭了姓庄的老底。文章用了化名,但还是被姓庄的通门路查到了笔迹。
姓庄的恼羞成怒,又没法公开反驳,只能在全团大会上借题发挥,阴阳怪气地讲什么:“本剧团是自由社团,向来来去自由。各位摸着良心想想看,你们有哪个不是我一手造就的?有人想走?没问题,尽管走!没了你,哼哼,我还怕造不出别的新人吗?!”
造他妈!我说过想走吗?全是你自说自话。我又没犯错,凭什么要走?我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见自己不肯走,姓庄的滥用职权给自己穿起了小鞋。明明已经过了学徒期,他还是差自己做各种杂役脏活:充临时演员、买菜、帮厨、倒垃圾,甚至帮男女演员洗内衣裤!妈的,简直是把自己当奴隶!分明是逼自己走人!
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反正继续熬下去也没什么前途,既然姓庄的肯撕毁包身合同,自己也乐得另谋高就。
于是,未费多大周折,自己便与北归剧团解了约,不久就进了华光影业公司,担任琴师兼电影配乐师。不过数片,就干出了名气,作出一批爱国救亡的歌曲,在青年学生中广为传唱。
见自己声望越来越高,庄雄竟然涎着脸,托人前来说情,想要和自己重修旧好。去他妈!小爷懒得理他。但这赤佬毕竟精于钻营,后来还是托关系拿到了与华光公司的合作权,摇身一变,成了《义勇军》一片的编剧。没办法,自己只能是勉为其难,同他合作这么一回。
并非自己对他有偏见,客观公正地来看,庄雄这个人确实才华有限。在北归编的那些文明戏不是抄古人就是抄外国人,没几分他自家的东西。这趟《义勇军》的剧本编得更糟,革命不像革命,恋爱不像恋爱,普罗不像普罗,布尔乔亚不像布尔乔亚,就是个半封建半小资产阶级的杂种戏。报上讲戏本“反响平平”算得是客气的。主题曲《血肉长城》的歌词写得也够烂,句子又臭又长,简直像他乡下老婆的裹脚布。多亏作曲时自己做了改写,用了精悍的短句,再配上健壮有力的旋律,方才化腐朽为神奇,造就了这么一首万人传唱的名作。不想事后姓庄的竟还好意思抢功劳,编出个狱中作词的故事,够无耻,够蹩脚,贻笑大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己这两年创作成绩斐然,日渐赢得了革命作曲家、抗日音乐家的名声,不意也遭到了反动卖国势力的嫉恨。就在《义勇军》上映前夕,国民政府向华光公司发出秘密通牒,威胁后者立刻开除自己,否则将对自己发出政治犯通缉令。真该死!
这当中难道没小人作祟吗?以庄雄的德性,一旦跌了囚牢,为了脱罪,这赤佬必定不择手段拉替死鬼,指不准添油加醋说了自己多少坏话。一定是这卑鄙小人存心构陷,才害得自己也上了黑名单。可恶,造他妈!
幸好自己在日本有同乡关系,一不做,二不休,此番正好赴日本避避风头。白相一段时间,顺便学学资产阶级国家的音乐,以为我所用,将来更上一层楼。
在东京留学生寄宿舍一个多月住下来,感觉良好。日本到底是文明国家,国民素质比中国高,市政建设比中国好,就连物价也较上海为低。
东京的音乐演出很丰富。除了西洋乐和日本民乐,还有宝塚少女歌舞团,无论色艺都比黎锦晖的草台班子高了去了。更难得在这里还能听到满洲国的音乐。《戴冠式之钟》、《兰花》、《日满亲善》皆具特色,糅合了俄、日两国音乐的长处,比萧友梅、陈歌辛之流的所谓“国乐”强上何止十倍?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就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就连旅日的华人仿佛也比国内同胞更加友善,更懂得尊贤敬能。岂不见,中华留日青年会已向他这位音乐家发出正式邀请函,有请他作为嘉宾莅临十天后的“中华艺术聚餐会”?这是远的,还有近的。旅日多年的左翼文豪兼革命家左贞堂也听闻了彭四耳的大名,通过友人延请他“赴寒舍一叙”,而时间正是今日!哈哈,左贞堂在文坛内外的地位岂是庄雄之流可比?等消息传到国内,哼哼……
想到姓庄的赤佬被气得七窍生烟,彭四耳快活得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
见时间差不多了,他取出一盒发蜡,对着镜子抹了一大块,换上从上海带出来的半新三件套西装,再踏上一双起码货皮鞋。
吹着《血肉长城》的口哨,他出了寄宿舍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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