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莊子(二):《逍遙遊》②

hmym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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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待」與「逍遙」。大家如果對《莊子》有興趣,歡迎來閱讀!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節錄自「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下同。

福永光司說:「這些人就是那搶上榆枋又投回地面的學鳩,就是那在習慣與惰性之中頻頻鼓著翅膀的蜩。他們安住在常識層面的價值與規範之世界,將這一角世界當作世界之全,而埋沒其中。他們畢竟與自己原係何種存在,人之『應然』為何,人之根源真實的生涯是何物這等問題全不相及」。(轉引自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下文簡寫為(陳))


有所待:有所依待。

徐復觀先生說:「人生之所以受壓迫,不自由,乃由於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須受外力的牽連。受外力的牽連,即會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這種牽連,稱之為『待』。」(陳)


徐復觀先生說:「乘天地之正,郭象以為『即是順萬物之性』......人所以不能順萬物之性,主要是來自物我之對立;在物我對立中,人情總是以自己作衡量萬物的標準,因而發生是非好惡之情,給萬物以有形無形的干擾,自己也會同時感到處處受到外物的牽掛、滯礙。有自我的封界,才會形成我與物的對立;自我的封界取消了(無己),則我與物冥,自然取消了以我為主的衡量標準,而覺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動,都是順其性之自然。」(陳)

方東美先生說:「莊子同一般世俗的英雄不同,他所謂的『真人』、『至人』、『神人』,並沒有這種精神的優越感,也沒有這種『小我』的觀點;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劃一道鴻溝,把自己和宇宙隔開來。這也就是所謂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陳)


我的想法(aka 胡思亂想)和延伸的思考(當然完全可能有錯):這樣看來,宋榮子的境界已經很高了,修養也很好了。為什麼說他「猶有未樹」呢?線索便在「笑」一字上。當他對境界低的世俗之人加以嗤笑,也便有了「我」與「非我」之分。有了「我」與「非我」之心靈區隔,便不能充分、深刻地體會,哪怕是境界低、修養欠缺之人的觀點,也具有「相對的真理性」。(有關《莊子》講的「相對的真理性」,詳見《齊物論》與《秋水》兩篇。)

這種說法看起來有點太「玄」。但考慮到「至人無己」的說法(所以宋榮子至多說是「聖人」、「神人」,不可說是「至人」),尤其後文《齊物論》中的內容,不可以說這種說法完全沒有理論依據。


劉孝標於《世說新語·文學篇》下注云:

向子期、郭子𤣥逍遥義曰:「夫大鵬之上九萬,尺鷃之起榆枋,小大𨿽差,各任其性;茍當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後逍遥耳。唯聖人與物𡨋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又從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

轉引自牟宗三先生《才性與玄理》,第六章《向、郭之注〈莊〉》,第三節《向、郭之「逍遙」義》,以下簡稱《才》。

牟宗三先生的觀點,我們或許未必完全認同,但其學理深刻,極具啟發性,非常有助於我們的思索。

另附牟宗三先生對郭象注的評價:「現在的人不行的,亂扯。郭象的注很重要,他可能有錯,但有一些很漂亮的文章。以前的人注古典就是發揮大義,魏晉人都會做文章。」(援引自《牟宗三先生講演錄 · 齊物論》)

《才》:「物之芸芸,同資有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此實不可說逍遙。亦猶支遁所謂「猶飢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於糗糧,絕觴爵於醪醴哉?」、「惟聖人與物冥而循大變,為能無待而常通」,此即明標「惟聖人」始能超越或破除此限制網,而至真正之逍遙。然則真正之逍遙決不是限制網中現實存在上的事,而是修養境界上的事。此屬於精神生活之領域,不屬於現實物質生活之領域。此為逍遙之真實定義...。此聖人修養境界上之真實逍遙,即支遁所明標之「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道家作「致虛極、守靜篤」的工夫,自然是「心」上的事)。


我:以前在網路上與人討論,見到有人其實是在用上文的前一種意思(即:能夠滿足慾望、意願等等的要求,aka「得其所待」)來講「逍遙」。這只是一般人的逍遙,而不是真正的逍遙。

現在在日本、中國等等地方,有看到流行一些輕小說,主人公每每獲得開掛、無敵之能力;受他人所驚歎、崇拜;並且有後宮之陪伴環繞(不是講宮廷劇)等等。中國的網路「爽文」,亦與此接近。甚至有固定的劇情:主角被其他人看不起、拋棄;之後復仇、打臉眾人。正是從這些(有時甚至是受歡迎的)情節中,可以從反面看出,人生在世的矇眛、依待怎樣深重。這些讀者受眾,早已不自覺陷入外物之無限追逐:人生在世全是依待,談何「自主」?這些人的境界,遠遠比不過本文開首的宋榮子了。

(寫完這段感覺用詞重了點,可能讀者看這些小說也有其他原因吧,也不代表讀者全部在現實中有這樣的依待。希望不會讓大家感到冒犯,抱歉。)

人們(也包括我的)現實生活與人性中,有著許許多多的「依待」,常常不得「逍遙」。以後有機會我會再寫隨筆討論這些方面。


《莊子 · 逍遙遊》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變),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此點逍遙之正義。郭象於此注曰: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大樁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

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辨者,即是遊變化之塗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才》)

《才》:「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者,即以自然為性也。故郭注第二段云:「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大樁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即非有使之能如此也。「不為而自能」,自然而如此。

我:印象中,道家的「自然」、「無為」,甚至「為」,都有其特殊意義,不能和日常語言中的用法意思等同。(不過我沒有再去特別確認,所以接下來講的可能有錯。)當然,自然指的不是現在一般口語的「自然」 (英文:nature;用法例如:親近大自然)的意思。毋寧說,比較接近成語「自然而然」中「自然」的意思。「為」大概是講「刻意去做什麼」。當然這些是道家思想中很重要的詞彙,如果有興趣,可以再做更多的考察。


這篇寫下來,也是發現公共寫作和日記一樣的隨筆未必能兼容啊... 這些主要也是我為了自己記錄、整理、思索而寫的,完全沒有顧慮到讀者閱讀的難度......

以上的個人看法都未必準確,歡迎指正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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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mym33在政治和哲學系讀過書,不過完全是差生(笑) 知道的東西不多,卻總想要寫些什麼…… 座右銘: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入遊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无門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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