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in Tokyo
我去东京的第一件事其实是考雅思,因为报名费比国内低很多,又很想出国玩一次,于是就打算两样一起实现。
但是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会迟到。
那天是9月18日,我自信可以在到东京的第二天就能把电车坐明白,毕竟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在刚上车就发现自己坐反了时,我仍旧很乐观,反正自己提前了很久出发。
直到我在确认方向时,问到了那个看起来很可靠的,穿着和服的中年男人,他告诉了我一个相反的方向。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离考试地点十公里开外,而此时只有十分钟就截止入场。
这下我终于慌了,本就因为焦虑而经常发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地搜索雅思迟到怎么办。在看到可以电话联系考试中心说明缘由后,有机会能重新安排考试,我打开拨号键盘,才反应过来我的手机卡是一张流量卡,没有号码。
我向电车上一位男士求助,但是我们语言不通,而且他马上就要下车了。同一个车厢里的一个年轻女孩听懂了我三国语言混杂在一起的叙述,主动问我需不需要帮助。在用她的手机给考试中心打了电话后,我终于崩溃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女孩有点慌乱,她问我是不是在日本没有认识的人,加了我的联系方式,说有困难可以找她,她以前在上海留学过,当时也是人生地不熟,看到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所以想要帮助我。她比我早下车,下车前她说不要哭了,我和她拥抱了一下,然后告别。
这时候我的意识都有点涣散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时候手机弹出了一条祝我考试顺利的消息,是来自昨天从机场坐电车到酒店的路上认识的一个日本男生。但此时已经是无论如何也顺利不了了,我回复了他,他很惊讶,然后说如果我想的话他可以来找我,因为他今天还没有计划。
其实在昨晚就已经和这个男生吃过了饭。
在昨天从机场附近去酒店的路上,我认识了他。我不擅长记日语名字,他大概告诉了我十遍之后,我才记住他叫Haruto。在电车上,他坐在我旁边,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腿,在说出一串除了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听懂的日语后,我睁大眼睛,认真但迷茫地看着他。他看到了我行李箱上的托运标签,猜到了我应该是外国人。于是他用英语问我是来旅游的吗,我说是的,但是要先考一个试,他说他也是一个人来东京旅行,他家在山形,但是只会待两天,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出去玩。他比我提前很久下车,下车前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因为第二天我要考试,所以可能没有机会再和他见面了,于是就在上野站附近一起吃了个晚饭。他带我随便进了一家旋转寿司,我尝过后感觉比我以前在国内吃过的所有寿司都好吃。我们边吃边聊天,他说他的家是very very rural area,我说我家也是北京的郊区,注意到他茫然的神色时,我问他有什么不对吗,他说其实他一直没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的,我说Beijing, the capital of China,说着打开手机搜索Beijing,跳出了一张天坛的图片。这时候他恍然大悟,说原来是Peking, everyone knows Peking。我说,我们都快一起吃完一顿饭了,你才知道我是中国人?他说因为他们都是说Peking,所以在我说Beijing的时候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Belgium, famous for chocolate的国家,尽管他发现我认识汉字,都没有怀疑过我是中国人,只是以为我是在欧洲出生,在中国上过学。我听完之后,像土拨鼠一样笑了一分钟才停下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大概从那晚开始,我就一直是躁狂的状态。我没有躁郁症,只是长期吃抗焦虑药加上新环境的刺激导致的副作用。
旋转寿司店里,每个人坐的位置桌上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格子,放着餐具、调料之类的东西。我并没有注意到,一直伸长手臂,去拿他那边的酱油,边倒边不停地说话,他在旁边一副想笑但忍住的神情,说Sorry for interrupt, but here is yours, 说着拿起我对面的酱油。我又尴尬又想笑,捂着脸故作镇定。他说,谢谢你展示你的手臂,your beautiful arm。
分别时,我们看到了远处闪着光的东京天空树,他很惊讶这里能看到。我们在路口合了照,道别,并且决定如果明天中午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吃午饭。
知道明治神宫还是因为小学时候看小说,其中一部的背景就是在东京,女主角叫绘梨衣,虽然拥有着毁灭性的力量,但是却因为身体虚弱,只能终日生活在家族的保护之中,甚至无法走出附近的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本是敌对势力的男主“绑架”了她,但发现她懵懂无知,无条件地信任他,于是动了恻隐之心,陪她在东京玩了很多天,包括明治神宫、天空树和迪士尼等各种地方。最后女孩在各方势力大战中死掉了,在整理她的遗物时,男主才发现她偷偷收集了这些地方的明信片,在背后记录下了日期和简单的日记。
现在看来,也不是这个小说多么精彩,这个人物多么惹人怜爱,甚至这是一个漏洞百出、逻辑混乱的故事,只是他们那一场盛大的逃亡,在你最爱幻想的年纪,展示给你了一个未曾谋面的、迷人的,叫作东京的世界。
错过雅思后,我极度崩溃,崩溃到感觉自己需要吸一点氧。我想要和谁待在一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冷静一下,Haruto说他可以来找我,我看了看地图,我们离得有些远,但是中间的位置是明治神宫,于是我们说好在代代木站见面。Haruto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非常有边界感的人,在没有听到我肯定的指令后,他不会有任何的行动。比如他会问我,现在他可以进站了吗。在我回复之前,他就一直站在电车站门口。
在电车站见面后,我们穿过了一片铁轨,铁轨的另一面很安静,有着很多不同的餐厅和咖啡厅。我们随便走进了一家做咖喱的店,他听着我不停地讲着这一早晨发生了什么。我吃得很慢,他就默默地等着,后来说了一句,你知道吗,你已经吃了两个小时了。
他说,他也从来没去过明治神宫,于是我们就决定,去明治神宫转一圈。路上,他偶尔也找错方向,我说你知不知道一部电影叫 Lost in Translation,在中文里的翻译是迷失东京。他说他没有看过。我说,现在我们就是既 Lost in Translation,也Lost in Tokyo了,他笑。
通往明治神宫的路是一段被两旁巨树的枝干和树叶覆盖的林荫大道,在阴天下,显得更加肃穆和神秘。在路上,我们聊一切话题,聊我们以后想做什么,聊我们的家人,聊我们的城市,聊为什么想来东京。我说我想继续学文学,他说他是医学生,以后会当外科医生。
进入明治神宫前,他教我日本神社的礼仪,洗手、鞠躬、进入时不能走在中间等,我跟在他身后一一照做。他还教我怎么祈福,扔下代表着幸运的硬币,双手合十。随后我们又去抽签,拿到了签文,他说这上面都是很老的和歌,所以他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外面的冰激凌车上买了冰激凌,又去了纪念品商店,他说尽管他是日本人,但很多东西他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们看到有一个货架上有很多手帕,我说我看到很多日本人会用手帕擦汗,我觉得我也需要一块,因为我总是头上和脸上出很多汗。他说可以给我买一个,当做纪念,我让他猜我会喜欢哪一块,开始他故意猜是那种很老式的花样,我说,你还是留着买来送你外婆的外婆吧,他笑,在猜了两次之后,猜到了我喜欢那块印着一堆猫头的手帕。路过其他货架时,我开玩笑,说这个架子上所有东西我都想要,他又笑,一种腼腆内向的笑,然后很认真地说,if I am a doctor, I can buy you all of them, but now I’m still not.
沿着林荫大道开始往回走,此时路上几乎空无一人,我放了一首日语歌,叫作Lullaby for Tokyo city,我说高中的时候我就听这首歌,那时候总幻想以后来到东京时,一定要在晚上,边听着这首歌,边走在东京的街头。他说他很喜欢这个乐队,但是竟然之前没有听过这首歌。我们继续走着,走向电车站,我要回酒店取寄存的行李,他要去他的朋友家,明天他要坐火车回山形。走在马路中间时,看到有车正在开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他有点惊讶,说不用停下的,车会让我们先走的,我说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在中国。他又笑。每当我讲到那些对他来说难以理解的事时候,我就会用North Korea way来形容。
到了电车站,他取了他寄存的行李,帮我办了交通卡,我在车站前给他写了一张明信片,盖了代代木车站的印章。他把他的素圈戒指给了我,当做我们认识的纪念。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的,以前他从来不会想到会跟一个在电车上认识一个外国女生,然后和她一起去明治神宫。我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我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错过考试,然后和一个日本人去一直很想去的明治神宫。
在电车上,我们还能一起坐几站,他会比我早下车,我说等我下次专门去北方玩的时候再见。到站后,我说Let’s hug,他下了车,我被前面的人群隔开,看到他在回头张望。日本人很有秩序,先下后上,排队上车,所以下车后,我还有半分钟的时间和他告别,我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他很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转身,准备跟随人群上车,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I want to kiss but next time. 但是我们好像都心照不宣,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再见。
我一个人坐在电车上,这时候我已经很累很累了,躯体和精神的累。耳机里正好放的是安溥的Train to Heaven,她在唱Train to heaven is about to arrive, arrive in some seconds here.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段旋律和歌词,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我的眼睛无法自控地流出一串串泪水。不是我舍不得他,也不是我很难过,只是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错过考试,莫名其妙地去了明治神宫,好像这辈子都不会有比这再莫名其妙的一天了。取了行李后,我又看到了闪着光的东京天空树,看到了路面上光点闪闪。因为错过考试,后面的行程全部打乱,我甚至都不知道今晚该去哪。我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靠着广告牌,有点恍惚地坐着。我想抽一根烟,但是日本的街上没有垃圾桶,我不知道烟灰该往哪里弹。这时候开始下雨,风吹过来一个白色塑料袋,停在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点了烟,用它来装烟灰。抽完后,有一个穿着很精致考究的老人来这里等车,我看他打量着我,主动搭话,说我是外国人,他说他能看出来,他问我是在等人吗,我说是的,他说,不用担心,东京很安全。停了几秒,他又说,May I ask you a question? 我说Sure,他说May I know how old are you? Because you seem very young. 我说你可以猜猜,他猜十八岁,我说哈哈,我22岁了,已经大学毕业了,他说他已经80岁了,我很惊讶,因为他身姿挺拔,目光炯炯有神,看起来才五六十岁的样子。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我跟那位老人道别,他很和蔼可亲,微笑着说,Nice to meet you, sa yo na ra. 那一瞬间,我的心好像骤停了,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狠狠触动了一下。我知道さよなら意味着什么,在此时,它意味着陌生人之间一次善意的邂逅,尽管只是匆匆的一瞬间。我回头,也对他说さよなら。雨水一滴滴从他透明的伞上划过。
September, 30th, 2024
Tokyo,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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