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HK
这个故事从前讲过很多遍,讲到后来再提起时我自己都会有点想笑,笑这个故事是多么无聊。起初我以为和爱有关,和一个人有关,但最后证明了无关于爱,也无关于他人,而是关于自卑,关于向往,关于寻找自我,关于我十九岁到二十二岁,像是在黑暗最深之处的那几年。
Letter to Lin
你说要我给你写一封信,我不知道如何写起,所以就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
那天是一个星期三,2021年的4月7日,我坐在宿舍里我的书桌前,以一种很端正的姿势在玩手机,无意间就与你展开了对话。后来你说那天你出了躺远门去约克。你说你最喜欢的地方是布莱顿的海边,我说我除了北京没有住过其他地方。然后我去操场跑了个步,因为体育课要测我最讨厌的长跑,那天是我第一次能完整跑下来。操场上有人带了音响,在放My Little Mix的Oops,我追上去偷偷录了个视频。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书里的那章《你是我特别的天使》。
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是你有一天很早出去拿快递,清晨有很多鸟叫声,很好听,你说想给我听一听,你的房间号是413,four one three,现在你对工作人员说你房间号时的声音,每个停顿,每个音节都好像还能在我脑海里播放。
那时候我处于一个最混乱,最压抑,最郁闷的时期。上了大学后,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拥有的,我见过的,我经历的,我相信的其实都什么也不是,就像是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全是错误,全是没有意义的一样。每天睁开眼,每次呼吸,每次走在路上,都让我感觉和整个周围的空间格格不入,像是一种无时无刻都在窒息的痛苦。我迫切地想要到22岁,想要到大学毕业,我觉得那时候才能有机会重新开始。可那时候2024年显得那么遥远,好像是一秒钟一秒钟在数着过一样,让我抓狂和绝望。等我真的快要到22岁时,我才发现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生活不会因为到了哪个阶段,就会更顺利一点。
那时候我们都在做什么呢。你有时候会自己做饭,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会在视频里拼乐高,你有好几个霍格沃茨的城堡,我很喜欢你的乐高小鸡。偶尔我们会一起看剧,你说我们见面时可以一起睡公园长椅。我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像海草一样。我会听你听的音乐,看你看的电影。
……
December, 2023
这封信后面的内容我已经不想再写一遍了,只是细数后面两年多里,我和他隔着网线,隔着八个时区的拉扯和纠缠。那时候我是终日阴郁的大一学生,他跟我年纪相仿,在英国上学,过着那种当时的我可望不可及的生活。说到梦想的时候,他说他想当导演,我说我以前想当老师,但是我现在没什么梦想,可能只想出国。即使从来没有面对面交谈,我也在心中早就自卑了无数个瞬间,从视频和图片中看到他精致的房间时,看似很有趣的课程时,随意摆放的昂贵的衣服时,窗外海洋性气候的风景时,前女友环游欧洲带回来的纪念品时。而我身边呢,破旧的教学楼,无聊的公共课,灰暗的天气,上世纪的幻灯片,混乱的家庭,斗智斗勇才能得到的生活费,一切一切。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一直都不重要,重要的一直都是那时极度抑郁的我对一种生活病态的幻想,恰好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那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一直都是一个很basic,甚至basic到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就像一种典型的万千中国留学生一样,家在南方沿海小城市,大概是当地的厂二代,读书平平,靠着家里有钱选择了大学出国。自认为略懂文艺,其实只跟中国人一起玩,最大的痛苦是吃不到好吃的中餐。爱好是宅在家里打游戏,看电影,偶尔上网和各种人产生一点无聊的暧昧后又消失,实现形式是用网易云音乐一起听,或者开着Zoom共享屏幕一起看电影。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一直被困在那栋破败的楼里,所以和他高密度交流的那短短两三个月就像一个执念,在后面的一两年里,我都在暗中窥探着他,看他看过的电影,玩他玩过的游戏,听他听过的音乐。直到我走出那栋楼,才能被打破。他也会偶尔诈尸还魂在我的生活里,有一次还把我写进了学校作业里的游戏剧本里。那时候他说,我给他的感觉是比他成熟,比他年龄大。我一直无法参透他这些行为的理由,可能是一种表演,戏瘾上来时就突然想表演一下深情,表演一下对往事的回忆和眷恋。
但我的自卑从未停止,他从英国又到香港,我依旧停留在那栋阴暗破旧的楼里。没有联系的时间里,我在学英语,在给国际学校的小学生们做家教,在各种实习。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做这些事是都在提着一口气暗自和他比较,因为想要比他做得更好,因为想要证明即使没有他拥有的那些,我也会比他更强。
最后,可能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可能想找到一个了结和终点,在认识了几乎三年之后,我才和他见面,一路向南,停留了几个城市,去到香港。2024年1月的某一天,香港的冬天。
在这几天里,光是想到她脚下的地方就是香港,她都有种神奇的,难以置信的感觉。但她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尽管有时候她还是会不小心暴露出来,比如拉不开公寓的大门,或者拉开了,但撞到了旁边的玻璃,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她去了那个有名的海港,一片一片透着光的高楼大厦就蔓延在海对面,一下子看不到尽头。她坐在长椅上,看着灌木丛中在冬天也开的可爱的花。
她去坐了地铁,想去看看那个天花板上挂满蝴蝶的酒吧。很奇怪,她本来最讨厌地铁起步的声音,但是在这里,她从不需要戴上耳机,把周围的声音和她自己隔绝。她在观察,观察车厢,观察站台,观察人们的面貌和姿态。
她到了那个酒吧,很漂亮,她喜欢蝴蝶,虽然她总是害怕蝴蝶飞到她身上,她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去植物园,一只非常大的黑蝴蝶直直地冲她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上喝醉的感觉,或者说一切失控的感觉。她点了一杯名字里也有蝴蝶的酒,一个人喝了起来。喝完了一杯,继续喝下一杯,喝到再也感觉不到还有酒精的味道。她并不着急回去,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尽管她已经待了几天,但她一直都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走,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自己走出他公寓附近的那个地铁站。
外面正下着雨,地面湿漉漉的,倒映出红绿灯的光。
那天回去后,她又继续喝酒,喝到呕吐,喝到流泪,喝到没有意识。房间里就只有她的呼吸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街上的红绿灯,在忽快忽慢的滴滴的响。她从不讨厌的那些滴滴的响。
那时我总在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在这里,我会在不一样的地方,成为完全不一样的人。
August, 2024
我只去过香港7天,是因为一个人去的,在此之前对香港没有过特别执着的向往,没有看过很多港片和听过很多粤语歌,开始听My Little Airport也是因为他去了香港。除此之外,我对香港的印象就只有繁华和发达,很刻板的那一种。2019年的时候,我还是个在寄宿学校里与世隔绝的高中生,了解外界的方式只有新闻联播,对很多事的感觉都是朦朦胧胧。过了很久才看到当时的一些航拍和录像记录,只感觉很震撼,那种热爱自己的家园并愿意为之抗争的情感我大概是一生都不会有的。到了香港,从出租车上下车的一瞬间,我最先注意的到的是有东西在滴滴滴地响,我问他是什么在响,他说是红绿灯,当时有种第一次来到文明社会的感觉。我总是习惯默默观察周围的人,在香港观察周围时,感觉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都和国内很不一样,这种微妙的感觉有点难解释。走进第一次吃饭的餐馆时,老板姐听出了他破碎的广东话,说她试试讲广普我们能不能懂,最后还笑着说我的广普还是不错的吧,因为老板姐所以那顿饭吃得很开心。晚上我自己出门,去了很多MLA歌词里提到的地点,打车回去时因为我也说不清具体位置在哪,只知道是旺角附近,司机是一位上年纪的老人,我们互相都听不太懂对方讲话,他一直说不好意思没把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我一直说没关系,是我自己搞不清。之后的几天里跟在他身后,逛了很多地方,每处的景色都很美,遇见的大部分人都很好。但我是一直自卑的,自卑得都不太敢讲话,在餐厅点餐时,在HKU见到他的同学们时,在迪士尼无意识高声说话时,每个瞬间都觉得在他身边出现就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一样,除了和他,我几乎没和任何其他的人开口说话。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日常,对我来说是要走很久才能触及的地方。尽管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可自卑的,永远都有人生而就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但是那种已经仿佛早就刻进骨子里的感觉不是能自己控制的。有点像Normal People里的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在这里。我喜欢香港吗?是喜欢的,但是就像从前一样,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她,其实跟她没有过深刻的牵绊,其实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因他人而起短暂地注视了她一眼,但就像我无法提起,他无法理解或不愿理解的自卑一样,我从不敢提及自己对她有什么样的感觉。Lana Del Rey有一首诗,叫LA, Who am I to love you,想起香港时,我总会想起这句,Who am I to love you。我谁都不是,我又凭什么爱你。
这个时候我已经毕业了,离开了家,去到福建的一个小城市,自己住了两个月,一边玩一边学习,准备后面去日本旅行顺便考雅思。那是他的家乡,但也不是因为他才想去那个城市,那时他并不在那里。那里还有我的朋友,之前旅行的时候待过两天,于是就想再去多待一阵,而且我很讨厌北方,讨厌家里。九月,我从那里离开,去东京,算是给过去四年很辛苦的自己一个礼物。
在东京48小时后,那些从前在他面前的自卑,那些我的幻想投射在他身上的执着,那个被困在破旧的楼里的自己,那些过去三年多里深刻的痛苦,就那样轻易的被打碎了,快得就像一瞬间,一瞬间我就丢掉了那些过往,过往中发生的事,过往中记挂的人,过往中那些一切难以言说的情感。这中间有另外的故事,但更重要的是,在我终于离开中国之后,我感觉自己才是和他平视的,在我发现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在任何空间里盛开的时候,我才真的相信,他和我一直以来想象的那样一样普通。那些因他而起去做的事情,只是因为他,但从来都不是为了他。
那时说起梦想,他说他想成为导演。但他没有,他始终都无所事事,就那样庸庸碌碌在他灰暗的房间里执导他一如既往的人生。我说,我从前想当老师,后来我就真的成为了小孩子们口中的Miss Charlotte。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在这里,不会在那时候去到香港,我会在不一样的地方,但无论是在哪里,无论他是否出现,我都会去到更好的地方,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东京是我从小就很向往的一个地方,所以在去过东京之后,我以为香港不会再是我心中最特别的那个城市了。就像之前说的,只是因为他人而起,短暂地注视了她。但当我再次去到那里时,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我依然还是会有种很想流泪的冲动。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城市会像香港一样复杂且迷人。香港依旧是我记忆里那个美丽的香港,尽管伤痕累累。当我抛弃那些和他人的过去时,我才真正看见她,最真诚地爱上她,我不会再紧张或自卑,因为我知道她也会一样的爱我。那时看着那句Love HK, 我总在想,who am I to love you. 后来我在香港,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了牵挂的人,我终于可以自信,我可以爱。我可以爱香港,可以爱世界任何的角落。


俾我再講多一次
再講多一次
我的心事
我最愛你是
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
Sept, 2024 to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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