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1|「愛」與「不愛」都不成立

Purringb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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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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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7月1日)寫一段難以定義但對你意義重大的關係。

我們約在學校的餐廳見面。他曾與我多年同學,當時卻又小我一屆。我以為是慣例幫助他適應大學生活的見面:「最近過得怎麼樣?上課、課餘都還習慣嗎?」他有些得意地把一塊嶄新的平板遞到我面前,「這是新買的,準備用來寫課堂筆記和備考雅思。給它配了一隻新筆,寫或者畫都很舒服。」我既無認同,也非否認那塊輕薄的平板承住的決心,低下頭在平板上隨性地塗畫。我從來不懂要怎麼去探索一件電子產品,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好奇。畫了三輛筆後,我問:「你有用這筆畫過什麼嗎?」他探過頭來,用手指靈敏地點開了一副草稿存檔。藍色的細線飽滿平整地勾出一個蜷曲蹲下、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的男孩,男孩的神情吐出平靜的憂鬱。我漸漸感到手很重,無法托住這塊平板。我內心的疑惑從調侃的「這幅傳神的小畫大概是你從某處截來唬我的」變成擔憂的「這個在入學前大張旗鼓抖落過往陰影、得意張揚要重生的人,也在被孤獨、創傷及無奈的陰鬱纏繞嗎?」「他就是我,我也像他」他似乎在回應我的疑慮。我又看了這個藍色的線條男孩幾眼,指尖觸到了他柔軟的會塌陷下去的皮膚和毛髮。

我把平板還給他,卻在後來的時間裡慢慢走向並靠近那個線條男孩。我無法體察那種牽引是源於他袒露的脆弱、被擁抱被關懷的共情投射、對柔軟質地的流連還是,一種不自知的母性顯影。彼時及現在,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那並非「理念」式的情感降臨——去愛我們所愛之人體現出來的完美。當尚還幼稚的我們以為關係、連結必須有型有名才成立,於是手忙腳亂從現有關係七巧板中選中一塊來為這段連結塑型,我對他說:「如果你願意試著去丟掉很多深刻的偏見,比如對殘障、性少數、老年、女性等群體的恐懼與厭惡,我也願意試著讓這段關係走下去」。如果除了命名,同時要為這段關係梳理一個敘事,我說的那個條件句以及他遲疑但認真的應允可以算為起點,而從脫口之時,我就對這個起點感到羞愧且懊悔。它是交換,而非愛的確認。而且,它真的與「理念」式情感無關嗎?不是的,我在對「當下的他」的否定中捏造一個「未來的完美的他」,而「完美」的定義後來才被認知到原來與我對自我成長的樣貌相契;我帶著熱烈的革命的決心(是個體情感的革命,但在對主體性和個體能動性的確認中包含許多混雜的、對彼時的我而言仍是雛形的政治抱負)奔向那個「完美的他」,並在不自覺的傲慢與對關係的幻覺中審視他、批判他、對他憤怒、對他叫喊著「快跑起來」。

後來,這段兩個人的實體關係被發現其實有四個人在其中角力。當下的他、未來的他、自以為是的我和當下的我。未來的他從不與當下的他直接對話,在關係的後期,他們對彼此而言是面目模糊的抽象存在;當下的我一直在奮力追逐自以為是的未來的我,而未來的我回頭,當下的我卻隱匿於無形,她藏得游刃有餘,以致辨識、分離自我的兩者的過程像苦痛的肢解;未來的他與我踉踉蹌蹌,在巨大的不確定中走遠;出乎意料的是,當下的我,軟弱、膽怯、不安中期以悖德苟全,在跨越邊境、尋找新的認同、剝奪人最後一絲照護餘裕的工作中顯型,當下的他,因侵蝕所有休閒時間的工作而失去對自我情緒、生活現狀的一切省知和改變動力。如此的當下的他和我,卻出人意料地依偎在一起。依靠時,我們長久地望入彼此的雙眼,期待任何「愛」或「不愛」的回應,但在當下「愛」或「不愛」都不成立,所以我們只能一直望著,直到既非愛又非不愛的語言發明,我們會再次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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