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04｜在夕陽時走進人群

大二的一天，我在春郊途中接到好友的電話。「仔（她對我的暱稱），我媽媽剛剛查出來是乳腺癌。」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反而是我驚慌地叫出了聲。「確診了嗎？」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嗯」她沒有情緒地回應。後續的對話我已印象模糊，大致是關於治療方案的梳理以及我無力的撫慰「乳腺癌的治癒率很高的，阿姨原本身體又好，一定會平安度過的。」我不記得她有沒有回應，只想起話到此後，徒步的山徑轉而開闊，一大片粉紅的桃林在風中晃動，除此之外，一切山景都是灰色的。

那天之後，她幾乎從對話框中消失，也從那個「人人有嚮往（嚮往對象、自由、權力、更高學歷、更遠前程）的大學生世界中消失。每隔一段時間，我會主動點亮那個對話框，從中我得知了具體的癌腫（她用從各處文獻及案例中學來的醫療知識向我解釋，她母親得的是一種原位癌，切除及化療後不易復發及轉移，「不幸中的幸好」她說）、檢驗腫瘤位置及型態情況的鉬靶造影如何讓她母親疼痛不已、她母親的主刀醫生是她曾經前任的父親、術前幾經討論是否要保乳（年齡、是否已完成生育都被納入考量，唯獨沒有問她母親自己是不是想留住乳房）、術後的化療如何讓她母親嘔吐及消瘦、化療的間隙她母親又是如何抓住喘息的機會去各個病房串門聊天。化療結束，情況都還不錯，「我要去給我媽訂製一個洋氣的假髮」她主動在對話框裡說。

那年冬天，她母親如期戴著一頭幹練的假髮和她一起來我家吃飯。她母親臉上頗有氣色，講話也十分有力，一如既往地說著各路八卦，講到盡興時會爽朗的大笑。那大笑能驅散陰霾。吃飯間，好友沒有太多說話，也不似以往專注地享受食物，而是放鬆地笑著、聽著、填著肚子，但身體有種隱約的疲憊。飯後我們久違地一起躺在我房間的床上，我說：「晚上要不要睡我家？我們可以聊天、看電影或者就放鬆放鬆。」她四散的眼神回隆起來，先看了一眼門外，又跳回到我身上：「嗯...」我察覺到她的猶豫。「今天可能不行，我要回去陪我媽。她雖然現在化療結束了，但我得督促她吃藥、吃營養均衡的食物，還有，特別不能讓她去打麻將。」她說到打麻將的時候笑了，我的嘴角也被觸動地提拉了一下。這是一種應對的笑，因為那一刻我無比羞愧。我以為我們一直在同一個遊戲中冒險，而這場病痛是遊戲給她的一個巨大的支線任務，她完成了那個任務，我們又會並肩在這個遊戲的主線中闖蕩下去——逃離父母的性格缺陷，互相養育，尋找多元的自由生活。原來，她已經在那條支線裡重生並展開新的任務。在埋伏著死亡的病痛面前，她主動將自己與母親纏繞在一起，通過「我的生命只有你」的信念及由此建構的生活方式來理解曾經那個因為「我的生命只有你」而過度控制以致歇斯底里的母親。她完成了對母親的理解，並選擇留在她的身邊。

大約三年後，她的母親經歷了一次復發。這一次，或許是因為有了更多的照護經驗以及對病程有了更多了解，對話框那頭傳來的幾乎都是簡短的讓人放心的話：「情況還好，不需要太擔心」。她或許是在叫自己安下心來。結束化療後的一段時間，我從我母親那裡得知她準備出國讀書。聽到消息的那天，我一頓飯都沒吃下，我既驚訝於她決定要出國（因為她曾說不想遠離母親，她仍需要關照她的生活），也有些失落竟是從我母親那裡得知這個決定。我很想當即發消息給她，問她是什麼原因促成了這個決定以及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對前者這個問題而言，它不需要明確的理由，尤其不需要向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解釋理由；而對於後面這個「為什麼」，或許我早已喪失了追問的立場。

我沒有問為什麼，而是約她一起旅行，那是我們相識十五年第一次單獨旅行，我想或許離開我們都熟悉的環境更能沒有負擔地與彼此對話。坐在曼谷一點點消退熱氣的江邊，我終於鼓起勇氣向她表達了長久以來深埋在我身體的虧欠（這份虧欠讓我在靠近她的時候會感到無形的推力，我不敢靠近她）——從這場病痛開始，似乎我一直在主動地於她保持聯絡以求最低程度的幫助與陪伴，但當我一次次生疏甚至僵硬地覺察到她的變化，我知道那是閃爍的我被動的信號。這裡的被動是怠惰，是麻木，是冷漠，是軟弱。我主動的姿態只是在被動地看到事情發生、看到她產生情緒反應以及看到她的改變。「我真的很抱歉，隔了這麼久，我才真正主動地去問你當時的心境，並嘗試去理解你所經歷的一切苦難.....」這句未完成的話淹沒在我們長久的哭泣中。

曼谷的對話僅是一個開始，是我了解到她決意從與母親緊緊捆綁的生命體中抽離，但抽離後生活該如何繼續？她說她陷落在一個人的牢籠裡，無法與任何人產生連結，她對此感到害怕卻無力改變。「或許你不需要逼自己與任何人產生連結，在夕陽的時候走進人群，人群裡，你與所有人都不相識，但你會感覺到共同活著的微妙聯繫。你不孤獨，你也自由。」我拍拍她的肩膀，把手穿過她的臂彎，不退縮地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