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把星

沒有人逼誰，就是一個你情我願。

沒有人命令誰留下。只是到了那個時間點，連結自己脫落，像是舊皮不再服貼，像是夜晚不再需要那盞燈。

習慣這樣辨識那種人：拖拉、不清、說話不算話，眼神裡含著霧氣，不肯前進也不肯退讓。那樣的存在會黏附在靈魂的邊緣，像廢油黏在管線內壁，日久成痼。她害怕那樣的污濁會侵蝕自己好不容易生成的正能量，所以每一次選擇離開，都像是一場脫殼的儀式。

說到底，只是想切斷連結。像拔掉一條已經生鏽的電線，或是關上一扇久未上油的窗。她害怕變成一個很廢的人。那種人，像浮在水面的塑膠袋，看起來還在漂，其實早已失去方向與意志，只等一個浪頭把它拍向岸邊、破掉、消失。

她總是記得那句話：「你的生命平均值，就是你最常相處的五個人。」那個人不能在她的五人清單裡，太耗能，太容易陷入死循環。她不行。所以她轉向那些發光的人。語氣溫和、腦子清楚、做事俐落、有幽默感。像太陽一樣，照著她，也曬乾她心裡那些難以風乾的水痕。

也許如果正在喜歡誰，就不會那麼在意不喜歡誰了。是一種移情，也是自我保護。像把注意力從一扇吱吱作響的門上移開，望向遠方一扇敞開的窗。關係像是長在肉裡的鉤子，當一切還未鬆動時，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拉扯，才知那是鏽蝕的鐵，藏著不乾淨的疼痛。

拋棄，不再是一種殘忍，而是一種潔癖。對能量的潔癖，對人生的潔癖。

掃把星的事，是更晚一點浮出來的。

掃把星不是凡人，也不是什麼不祥的象徵。祂只來臨於清理之際。祂穿著一襲透明的灰袍，腳下無聲，手裡總提著一柄無形的掃帚，專門掃走那些無法被言語處理的殘骸：情緒、悔意、誤會、以及那種「為什麼我還要繼續這樣」的疲憊。她想過很多次，那些人的存在是不是本來就註定了，他們不是來與你同行的，而是來打翻你正在洗的碗、踢倒你剛疊好的塔。然後，一臉無辜地站在你面前問：「怎麼會變成這樣？」

有人說掃把星是詛咒。她卻知道，祂其實是一種慈悲。

掃把星，根本不是人，是氣場裡一個靜默的錯誤。是潮濕發霉的牆角，是暗夜開裂的地磚。是不管你多努力維護系統，他們總會找出你防備裡最鬆的一塊地毯角落。

組建團隊，理論上是一件快樂的事。她精挑細選，像在準備一場登山旅行。每個人都要知道自己要背什麼、走多快、會走到哪裡。不能有人中途說：「我其實只是想來散步。」但凡人總想建立連結，組織隊伍，分享路上的水與火。有些人加入了她的隊伍，帶來亮光與專注；也有些人，遲到、迷路、不讀說明書，連給他們一張清單都嫌太多字。這樣的隊友不會讓路途更快樂，只會讓地圖更髒。

於是她更加學會如何發包，發得謹慎而細緻。她不相信靠直覺與默契可以完成任務，尤其當代價是自己的時間與信譽。她像寫工程規格書那樣撰寫任務說明，每一條都寫得不容誤會。她用符文書寫需求，像刻一個咒語那樣謹慎。條件明確，目標清晰，一字一筆都不能模糊。不是為了對方容易執行，而是為了自己能遵守。像把箭射出去後，還能回望那條筆記。

後來才發現，其實那些文字是寫給自己的。

一行行寫下來，像在校正自己：要清楚、要不遲疑、要可執行。那些說明，像咒語，也像戒律。「不准再亂來了。」她對自己說。她想通了：與其想辦法修補，不如停止觸碰。就讓他們帶走那部分的混亂與破碎，然後永不回收。不要回頭，也不要再確認對方是否過得好。

「對他好不好，我不在乎了。」她輕聲說，像在訓練自己斷開那根筋。「對我好就夠了。」

斷開，是一個儀式。

她把那個人的訊息靜音，接著封存。桌上那本寫滿對話與觀察的筆記本，被丟進了抽屜。公司系統中的共享權限，一一回收。最後，她站在窗前，看著遠處霧氣濛濛的天色，默念一句告別。

據說，被放逐的掃把星總會回頭。不是因為捨不得，而是因為記憶尚未銷毀。它不認人，只認情緒的殘跡。誰曾怨懟，誰曾期待，誰曾在深夜喃喃咒罵又心軟求和，它就會循著這些聲波，在時間的折角處回返。

某天清晨，風靜得可疑，連鳥也不鳴。角落裡的水杯歪斜，書櫃少了一本日記。腳步聲輕盈，氣味陌生。不需抬頭就知道，那個東西回來了。不說話，只是坐在原本屬於同盟的位置，將靈壓釘入牆裡。
這不是懇求復合，也不是報復行動，純粹是一種能量的自動導航。

還以為躲開了，其實只是重繞一圈。

那一刻，空間突然露出真面目。這不是辦公室，不是家，也不是安全的日常，而是一個由情緒組成的多維結界。每一段關係是一條能量線，連結得越深，影響越強。怒氣會變成紫色的火、內疚化為透明的繩子、戀慕凝成柔軟的緞。一個人越是情緒豐沛，就越容易被牽制、被影響、被操控。

這不是普通的社會互動，掃把星從來不是一個角色，而是催化這些「未處理情緒」的實體化器皿。它不生產混亂，只是放大潛伏的波動。於是終於理解：這一切早已不是個人的事。需要一個守衛。一個負責清理、封印、轉化的人。不是英雄，也不是領袖，而是那種在眾人入睡時，獨自在邊界巡邏、手持靜默之刃、辨識入侵能量的人。無須他人感謝，只需守住那一句約定：「不再陷落、不再反覆。」

體悟到那樣的存在之後，眼神變了。

開始看得見情緒的真形，看得出誰是星辰、誰是影子、誰是回聲。再遇到掃把星，也不會驚慌。只需說出那句熟悉的再次告別。這不是冷酷，是一種更溫柔的愛——只留給願意共光同行者。「你不是壞人，我也不是。只是，我不想再讓你出現在我的系統裡。」終於明白，自己不是要變成一個更堅強的人，而是要變成自己最信任的那個人。那個不會再允許自己變廢的人。那個會從無聲的風中辨認出掃把星氣味，然後毫不猶豫地拉起界線的人。

在重要的關係裡，只有發光體能留下。剩下的，就留給宇宙的黑洞回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