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萬瑪才旦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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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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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精力好好學一年藏文。你會發現,你跟你的家鄉的人、沒法用共同的語言交流。”
電影《氣球》劇照

在青海西寧的家中,久美成列第一次看父親的電影。那是一天晚上,全家人都等在電視機前,等着中央六颱播放《靜靜的嘛呢石 》。他很期待父親的電影,但始終沒有被故事裡的小喇嘛所吸引,電影沒放完,就看不下去了。

那之後幾年,他再也沒有看過父親的電影。在西寧度過的整個小學時光,父親都在北京工作,偶爾會回家一趟,但呆的時間很多。久美成列回憶道,從沒有缺乏父親陪伴的感覺。小時候,他和姥姥住在一起,常會有親人相聚。

每到週五,表哥們會從共和縣,來西寧過週末。他們便會去租碟屋,租一些香港鬼片、週星馳的喜劇,或是好萊塢的戰爭片、超級英雄繫列。這是久美成列,童年時的一種娛樂,也是最初的電影啟蒙。因此,當看到了父親的電影,儘管拍攝的是熟悉的藏地,但還是無法被平淡的故事所打動。

十二歲,久美成列來到了北京。在北京的家中,他第二次看《靜靜的嘛呢石》,也看了父親之後拍的《老狗》《尋找智美更登》。他坦言説道:“其實,那時我也還小,我也是不理解,爲什麼父親他們會這麼努力、這麼辛苦地去拍這些電影?”

但他確實感受到了父親對電影的愛。那時,萬瑪才旦在北京電影學院讀藝術碩士,會在校園內的光碟店,買各種光盤,想看世界上最新的電影表達。每天,久美成列看着父親回家時,總會提着兩大塑料袋的光碟,其中有專門爲他買的動畫片。

他開始認識父親的一些電影朋友。那段日子,人們總會一起聚會,談論電影、談論藏地、談論藝術。久美成列還記得,一次跟着父親回青海,卻坐了一輛長途公交車。原來,導演鬆太加的工作室在那。“一個離西寧城很遠的地方,進去之後,首先聞到的是油畫顏料的味道,房間裡面擺着,將近十幅很巨大的畫架。父親和鬆太加叔叔就在這週圍,聊着關於創作、關於電影的東西。那時候,我對這些話題並不太懂,隻感覺,他們是一些很特別的大人,很特別的藝術創作者。”

少年時,久美成列還是很喜歡香港黑幫片,尤其是《無間道》三部曲。他也敬佩卓別林、巴斯特·基頓這樣的導演,欣賞他們的才華。但看了伯格曼的電影後,他覺得有某一種東西被打開了,領略到了電影藝術的魅力。

2.

久美成列向我講述了,他看過《秋日奏鳴曲》的體驗。這讓他,想到了自己和父親:

“這部電影,講的是母女關繫。這個女孩一直期待,母親能給她更多的肯定。所以,她很努力去學鋼琴,想要在母親面前証明自己。但是,她發現,她母親並不是很在乎她,她母親好像更在乎自己的生活。這就導緻了她和母親發生了一次很劇烈的衝突。”

“那時候,我看到這些情節,會想到自己。當時,在潛意識裡面,我也很努力想追得上父親的腳步吧。我也希望,他能夠給我更多的肯定和支持吧。因此,我也在心裡給了自己壓力。”

面對媒體採訪時,久美成列對此説了很多。萬瑪才旦是一個嚴厲的父親,他會給兒子安排各種任務:每天要看多少書,看多少電影,每天要用英文冩日記。除此外,他專門安排了一位中央民族大學的老師,教兒子學習藏文。

另一方面,萬瑪才旦也是一個開放的父親。他提出的建議,都會先徵求兒子的意見。十六歲時,久美成列要回青海,在寺院學校學一年藏文化。最初,他很排斥,他是學校的足球隊長、班裡的宣傳委員,捨不得高中的同學們。

“但我的父親和母親告訴我,到了我這個年齡,馬上就要上大學了。這之後,人生的計劃會排的很滿,更沒有精力好好學一年藏文。如果,你這個時候不去,等你到了社會,你會發現,你跟你的家鄉的人、沒法用共同的語言交流。甚至,對於一些事情的認知,都不在一個共同的層面。那時候,你會感到很難受。他們希望我能去,後來,我就同意了。”

確實,如久美成列所説,他是一個適應能力很強的人。他讀的初中部,班上的同學,年齡最大的有53對。每天六點起床,六點半在教室唸經。早課上,同學們都會着藏袍,一道背書。下午,人們會在操場辯經半小時。日子週而複始,這一年,讓久美成列好像丟掉了異鄉人的衣服。

長大後,他常回到藏地,和人們聊天,聊當地人認爲幽默的事情,聊生活的瑣事,聊悲傷的事情。久美成列發現,當他了解地越多時,看父親的電影時,越能投入進自我的情感。

“這以後,我再看父親的電影,會覺得更加親近。小時候,我生活在大城市,會對活在村莊、生活在寺院的其他藏族人,感到有一些距離,不會和他們很親近。所以,當時我沒辦法對父親的電影感同身受。”

“漸漸的,我會了解到,《靜靜的嘛呢石》裡的人們爲什麼想看電視,會了解到《老狗》裡,爲什麼他一定要把藏獒贖回來,爲什麼到了最後,不惜要把老狗殺死,也不會交到外人手裡。這是因爲,我離這些生活更近了,離這片土地更近了,感受就會更多、更多。”

不隻是觀看父親的電影,他也開始進入到父親的劇組中,參與了《撞死一隻羊》《氣球》《雪豹》等片的拍攝。久美成列告訴我,生活中的父親、工作中的父親,並沒有什麼不同。父親一直保持着,很平靜、很謙卑,對每個人都很友好的狀態。

“父親也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比如説,每一場戲的調度、動作,每一句颱詞,每一個道具,就好像是,他在生活裡給我安排的一些任務。他會考慮到,第二天拍戲時,要提前和誰打個招呼,要提前準備哪些道具,會做到面面俱到。這就像,每次我們從西寧回貴德時,他看村裡面的老人時,會想到他們需要一些什麼營養補品,都會提前買。”

除此外,久美成列明顯感到到,片場的父親,遠不如生活那般嚴肅。他常能聽到,父親和身邊的主創們聊天,神態輕鬆。“因爲他在創作,這個過程中,他會很快樂。他在監視器後面時,你能明顯看到他,臉上有着發自內心的愉悅表情。”

2019年12月,久美成列的首部長片電影《一個和四個》開機。電影改編自藏族作家江洋才讓的短篇小説,講述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某天,暴風雪即將降臨青藏高原某原始林場,護林員被捲進了一起警察追擊盜獵分子的案件當中。

拍攝前,久美成列和父親商量,希望他不要來片場,因爲會感受到很大的壓力。對此,父親很支持,從沒有來過。

這是久美成列第一次拍長片,那一段時間,他有些忐忑。他會想要盯很多、很多的細節。他會讓演員演一遍又一遍,期待達到自己心目中的完美。這讓主演金巴有些不滿意,兩個人經曆了一個磨合期。因爲疫情的影響,拍攝被迫中斷,2020年冬天才重新拍攝。

那一年,久美成列不斷去看素材。他發現,這種繁瑣的要求,讓演員不斷去重演,不僅沒有太大變化,反而讓他們的狀態有所下降。甚至,會感到一些麻木。爲此,久美成列和金巴有過一次長談。他也調整了合作方式。

“我會先跟他們説清楚,我想要一個什麼狀態。基本調度之後,讓他們自由發揮,不像之前那樣,會説我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那樣。我發現,這種方式會讓他們演地很舒服,有了一些超出我預期之外的表演。

今年,久美成列執導電影《藏地白皮書》開機,該片由萬瑪才旦編劇和監製。這部公路電影的拍攝,從拉薩到珠峰大本營,再一次回到拉薩後,去往西雙版納,經曆了二十多次轉場。這代表着,每去往一個新的地方,需要重新佈置,重新感知它,非常有挑戰性。從4月20號開始拍攝,一直到6月18號結束,這中途,經曆了父親的離世,但劇組和導演並不能停。

久美成列告訴我,拍電影的過程中,會更理解自己的父親。

“我會理解,他爲什麼會在生活、在工作中,這麼細心、這麼一絲不苟。因爲,父親作爲導演,不隻要考慮創作的問題,劇組裡的大大小小的事,也要照顧到。正因爲他是這樣,他的作品才會呈現一個非常優秀的狀態。他的朋友們也很敬重他、關心他、疼愛他。”

我們的採訪結束了,久美成列不想談論父親的離世。這是夏天的一個上午,透過手機,我感覺到這位二十六歲的導演,還保有一種少年般的聲音,語氣也基本是平靜、鎮定的。但不知道是出於一種我的恍惚,還是我的一種想象,當我回聽錄音時,卻感受到了一種不易察覺的情緒,傳遞到了我身上,讓我感到了一些悲傷。

談到小説和電影時,久美成列説過,父親會通過作品呈現自己,是一個不會把內心想法過多流露出來的人。我想,久美成列也是這樣的人吧。

這讓我聯想到了一本書,《遇見萬瑪才旦》,這是一部圍繞着電影進行的訪談錄。這本書的最後,是在2015年,作者去了萬瑪才旦導演的家。她剛好碰到了十八歲的久美成列,兩個人談起了電影。這篇的訪談,最後如此冩道:

萬瑪才旦結束與那個記者的採訪,走回來了,久美成列不太好意思在爸爸面前”班門弄斧“,我們就結束了交談。

END

冩於2023年7月,該文爲首次發佈。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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