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書集_《解放的悲劇》暴風雨
第四章 暴風雨
毛澤東年輕時擔任過老師、出版過報紙,後來則成了工人運動的專家。他於一九二一年加入共產黨,五年後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當時他只有三十三歲,又高又瘦,長相英俊,對農民們的暴力行為很是推崇。一九二六年,國民黨從廣州出兵,發動了北伐戰爭,試圖打敗軍閥、統一中國。在此過程中,暴力在農村中很常見。那時,蔣介石與史達林的合作還未破裂,國民黨軍隊裡仍有許多蘇聯顧問。在毛的家鄉湖南,國民黨政權在蘇聯人的指導下,資助農民協會發動俄式革命,對社會秩序造成巨大破壞。在省會長沙,被鬥爭的人被迫戴著高帽子遊街示眾,小孩們在大街上邊跳邊唱:「打倒列強除軍閥。」工人們拿著棍棒包圍外國公司的辦公大樓,各類公共設施也遭到了損壞。
農村裡成立了農民協會,掌權的都是貧窮的農民。如今他們一時得勢,可以任意攻擊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結果把各地攪得天翻地覆,造成一片恐慌。有些人被刀捅死,有些被砍掉腦袋,牧師們則被罵成「帝國主義的走狗」,雙手綁在身後,脖子上套著繩索,拉到大街上遊街,他們的教堂也遭到襲擊。對這些造反者大無畏的態度和暴力的手段,毛非常欣賞。他特別喜歡當時流行的一些口號,認為「有土必豪,無紳不劣」。毛曾深入農村調查農民運動,他在考察報告中寫道:「反對農會的土豪劣紳的家裡,一群人湧進去,殺豬出穀。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遊鄉。」毛對這種暴力很著迷,一提到這些事就感到「無比興奮」。
毛預言,舊的秩序必將被暴風雨所摧毀:
很短的時間內,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無論多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他們將打破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奔去。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汙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掃入墳墓。
與毛相反,國民黨對農民的暴力行為卻很反感,因為許多軍官就出生於富裕家庭,並不贊成蘇聯的革命模式。結果,一九二七年四月,國民黨軍隊進入上海後,蔣介石發動了一場血腥的大整肅,處決了三百名共產黨員,逮捕了數千人,迫使中國共產黨從此轉入地下。毛則率領著一支一千三百多人的雜牌隊伍進入山區,試圖在農民的幫助下東山再起。
* * *
二十年後,毛主席終於控制了廣大的農村地區。為了向他致敬,周立波發表了一部關於土改的小說《暴風驟雨》。周是延安《解放日報》文藝副刊的編輯,一九四六年他被調到東北參加工作隊,發動群眾參加土改。這次土改是根據一九四六年五月毛頒布的一道指示發動的,當時國共之間即將爆發全面內戰。直到一九四六年,共產黨在農村實行的仍是比較溫和的減租減息政策——實行這一政策是為了在對日抗戰期間維持與國民黨的合作。如今,毛在「五四指示」中號召在農村發動全面的階級鬥爭,沒收叛徒、惡霸和土匪的所有土地,將它們分給貧苦的農民,他希望透過這種方式激發農民的革命潛力,掃蕩舊秩序,擊敗國民黨。
周立波參加的工作隊被派往一個叫做元寶屯的地方。這個鎮位於松花江邊,在哈爾濱東面約一百三十公里處,《暴風驟雨》這本書中所描述的,據說正是這個地方土改的情形: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元寶屯的農民從當地的惡霸手中奪取了權力,廢除了數千年來的封建土地所有制,被剝奪了土地的地主們被迫在公審大會上懺悔自己的罪行,群情激憤的農民高舉棍棒將罪大惡極者毆打致死,元寶屯的革命熱情很快就感染了其他村莊,就像暴風驟雨一般將封建殘餘勢力一掃而光。這部小說一炮而紅,被許多工作隊當作土改的教科書,一九五一年還獲得了令許多人覬覦的史達林文學獎。
但事實上,元寶屯的真實情況與小說中寫的大相逕庭。日本人戰敗後,大多數東北的農民在政治上都趨於保守,他們將國民黨政權視為合法政府,對共產主義知之甚少。韓輝當時二十二歲,是一名共產黨幹部。他回憶說:「當我們到那兒時,村民們並不知道共產黨是什麼,也不知道八路軍是什麼,完全不瞭解。」在元寶屯,只有少數流氓和無賴才對共產黨感到好奇,這些人後來都成了黨的積極分子。
工作隊最初的一項工作是將村民們分成五個階級: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和佃農。這麼做完全是模仿蘇聯的模式。
為了劃分階級,工作隊在晚上召開沒完沒了的會議,同時透過新招募的積極分子來蒐集每個村民的資訊,對其詳加研究。但問題是,這些人為定義的階級成分並不能準確反映當地的情況,因為事實上元寶屯並不存在地主,大多數農民的生活條件其實都差不多。周立波的小說裡有一個惡霸叫韓老六,但事實上,這個人被村民們推選為農民協會的會長,他的妻子是一名音樂教師,經常在晚上為學校的孩子們縫補衣裳。他本人並沒有土地,只是代住在城裡的地主們收取租金。他的生活同其他人並無兩樣,吃的是粗糧,冬天衣著單薄,屋子外面圍著一圈土牆,屋頂覆蓋著稻草,最值錢的東西就是兩塊小小的窗玻璃。一名村民回憶說:「事實上,韓老六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跟書上寫的完全不一樣。」
劃完階級成分後,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讓那些被劃為貧農和佃農的人將貧困化作憤怒。這項工作也需要花費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工作隊不斷地啟發那些「窮人」,要他們相信所有的不幸都是由「富人」所造成,而且自古以來,富人就一直在剝削窮人。在所謂的「訴苦大會」上,工作隊鼓勵大家倒苦水,有些人趁機發洩壓抑已久的不滿,另一些人則被迫控訴比自己條件好的鄰居。在煽動階級仇恨的過程中,貪欲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工具,工作隊員們將地主過去的惡行換算成金錢,鼓動貧苦的農民提出補償的要求。
幾個星期下來,經過反覆灌輸,有些人已經相信共產黨的說辭了,不再需要工作隊的督促便會自覺參與運動。還有人變成了革命的狂熱分子,為了參加革命,毅然與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一刀兩斷。他們被共產黨承諾的「解放」所吸引,成了被壓迫者的領頭人,並因此沾沾自喜,想由此締造一個充滿光明和希望的新世界。他們以為自己正投身於一項嶄新的事業,從此可以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人生也因此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有一名在土改中受到衝擊的傳教士注意到:「這些人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很清楚,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對共產黨的詞彙運用自如。」
經過幾個月的耐心工作,工作隊終於成功地煽動窮人起來反對當地的領導者,曾經關係密切的村民分裂成兩個對立的陣營。共產黨組織窮人用長矛、棍棒和鋤頭武裝起來,有時甚至發給他們槍,同時宣布那些被鬥爭者為「地主」、「惡霸」和「叛徒」,把他們抓起來,關進牛棚。武裝民兵封鎖了整座村莊,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所有人都必須在衣服上別一個小布條,標明自己的階級成分。地主的布條是白色,富農是粉色,中農是黃色,而窮人的布條則是令人驕傲的紅色。
階級敵人們被迫一個一個登臺接受群眾的批鬥。批鬥大會的現場充滿了仇恨的氣氛,通常有數百人聚在一起,高呼口號,對被批鬥者無情地叱罵和羞辱,有時甚至對其毆打和殺害。有些受迫害者設法逃跑之後,組織了自己的私人武裝返回村莊,對村民們大肆報復,從而將暴力推向了高潮。
許多受害者被活活打死,有些則遭到槍斃。在被殺害之前,他們往往受到拷問,被迫交代隱藏財物的地點——有些人真的隱藏了財物,有些則並沒有。許多村民是主動參與這些鬥爭的。劉福得回憶說:「有些人只要被告知要打人,他們就會那樣做。比如像丁太太,她就是那樣的人。」丁太太曾為周立波工作過,她說:「他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周立波會這麼說:『那個孫良霸可以鬥。』他會這樣說。那我就會打他(指孫)。」有一名婦女被打得失去了知覺,就在大家把她抬到村子外準備入棺埋葬時,有人發現她還有呼吸,於是領頭的幹部下令將她拉出棺材,予以處決。有些人被劃成富農,躲到田裡不敢回家,最後竟被凍死。有個村子大約有七百口人,被殺害的就有七十三人。
就這樣,共產黨和窮人之間用鮮血達成了協定,所有被害者的土地和財產都被分給了窮人。土地經過丈量後被瓜分,新主人的名字刻在木條上,插在地裡,標示著土地的界線。糧食則被裝進各人的籃子裡,傢俱被拖走,豬被拉走,連鍋碗瓢盆也被裝進麻袋,看上去就像搬家一樣。「我那個時候分到了什麼?」超過五十年之後,劉永青回憶當時掠奪的情景,他的皮膚又黑又粗,灰色的頭髮稀稀落落。「我分了一口缸,裝水的缸。」白髮濃密的呂克勝看上去很直爽,他得到的更少:「我分了一匹馬。一條馬腿,不是一匹馬。我們殺了一匹馬,四家分。」張向淩當時是名年輕幹部,他也分到一條馬腿:「哎呀,我爺爺、奶奶、太爺爺,幾代沒有一條馬腿啊,現在我有了,這可是不得了!」甚至連破衣服也被村民們瓜分了——當然,瓜分時按當時階級成分,最好的總是分給「貧農」和「佃農」。
當所有東西都被分掉後,窮人們便在半夜推著板車去別的村子,希望發現新的鬥爭目標。他們的口號是「誰挖歸誰」。很快地,縣城裡就聚集了數百輛板車,每輛車上都擠滿了農民,手裡舉著標語,或者握著鐵叉和紅纓槍。農民們認為城裡人有錢,「城裡的耗子比農村的豬還肥」。結果,全縣十一萬八千名居民中,有兩萬一千人成了鬥爭對象。為了確保舊政權的支持者不會捲土重來,許多年輕的男子加入了共產黨的軍隊,他們的家庭也因此分到了更多的土地,得到特別的保護。不久之後包圍長春城的就是這些士兵。
* * *
中國的土地幾乎可以說是個隱形資產,它遍布在大大小小的村莊,掌握在無數個家庭手裡,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全國到底有多少土地,也沒有一個政府能統計出準確的面積,至於評估每塊地的價值並據此徵收賦稅就更無從談起了。因此,土地稅通常都是粗略估算出來的,而且估算的資料可能會沿用幾十年、甚至好幾個世紀。村民們對外來人員從不說實話,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對政府隱瞞真實的土地面積。例如:政府對一些未經耕種的土地(如墳場、沙地、樹林或丘陵等)通常是免稅的,但隨著人口的增加,這些無須納稅的土地也被開墾出來耕種農作物(如十八世紀後開始種植的馬鈴薯和花生等),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政府卻毫不知情。不僅如此,大量的土地從來就未向政府登記過,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黑地」,只有投入巨大的人力進行一次全國普查才能揭示真相。
可是,經過土地革命,村民們彼此之間互相鬥爭,把那些「黑地」的所有者都揭發出來了,不僅瓜分了有錢人的財物、廢除了地租,而且終於讓共產黨掌握了真實的土地情況。接下來將由黨來決定土地的產量,並且要求每戶都要上交指定數量的糧食。有人對東北的情況記述道:「為了支援三、四百萬的共軍,當地徵收了大量糧食,許多地區不僅掠奪了農民的餘糧,而且不少人的存糧也被徵走了。」除了納稅外,農民們還得向國家繳納各類食物(如大豆、玉米、大米和植物油等),用來向蘇聯交換工業設備、汽車、石油和其他商品,這種做法進一步加劇了東北糧食緊缺的情況,結果造成數十萬人餓死。
* * *
在共產黨勝利之前,農民的生活是很多樣化的。北方的村莊通常人口密集,大家都住在土磚砌成的房子裡,大多數人都擁有土地,一個個村莊散布在氣候乾燥、塵土飛揚的平原上,主要農作物則是麥子。沿著古絲綢之路往西便是黃土高原,那裡到處是荒丘和峽谷,上千萬人口住在窯洞裡,他們在陡峭的黃土坡上開墾出一小片一小片梯田,種植馬鈴薯、玉米和小米。沿著富饒的長江流域往南則以水稻作為主要的農作物,水田裡溝渠縱橫,田旁邊則建著一座座白牆黛瓦的民居。
與北方比起來,南方的生活型態更為豐富多彩,從沿海的漁村到深山裡的原始村落,各具特色。在沿海地區的許多村子裡,可以看到海外華僑建造的樣式誇張的大房子。這些房子的設計受到外國建築的啟發,但窗戶通常很小,而且開在靠近屋頂的高處。這樣做既是出於風水的考慮,同時也是為了防盜。而同樣生活在這一地區的客家人,其建築風格卻截然不同。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建造的房子體積高大,像塔一樣呈圓形,內部有上百間廳堂、倉庫和臥室,可以容納眾多家庭。一個村的居民通常都是同一個姓,大家住在一起,互相幫助。在亞熱帶地區的那些省分,宗族的勢力通常很大,他們不僅控制了大量土地,而且修建了許多祠堂、學校、糧倉和寺廟,本地人和外地人界限明顯——這一點同世界上其他鄉村地區並無二致。
在如此多元化的社會中,很難說存在一個叫做「地主」的階級。「地主」這個詞本是十九世紀後期從日本引入的,如今被毛澤東賦予了現代的含義,可是大多數中國農民並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他們往往稱呼那些富有的村民叫「財主」。「財主」這個詞只是表示這些人有錢,並沒有貶低的意思。當然,對有錢人也有一些不大尊敬的稱呼,如「大肚子」。董時進是康乃爾大學的農學博士,出版了《現代農民》雜誌。他就說:「中國沒有『地主階級』。」當然,也有些地主濫用自己的權利,虐待農民的情況也並不少見,但是農村裡並不存在一個占統治地位的貴族階級,也沒有形成歐洲那樣的農奴制。
不僅如此,農村中也不存在共產黨所說的「封建主義」。在中國,幾個世紀以來,土地的買賣都有法可依,而且合同的內容非常完備,有時甚至會嚴格區分表層的地皮和底層的土壤。雖然大部分土地只掌握在少部分人的手裡,但土地在各個地方都可以自由買賣,而且租佃權也是由合同規定好的。此外,還有一些土地歸各類團體和組織所有,如寺廟、學校和南方地區的宗族。
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在卜凱(John Buck)的率領下,金陵大學的一個研究團隊對農村地區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系統抽查。他們調查了二十二個省的一百六十八個村莊,蒐集了一萬六千多個農場的詳細資訊,編撰出版了《中國土地利用》(Land Utilization in China)一書。這本書記錄了許多地區的經濟差異和農民所從事的不同職業,但總的來說,它證明農村中並不存在巨大的不平等,一半以上的農民擁有自己的土地(通常是幾個人共有一塊地),佃農在農村人口中不到百分之六,許多人家的耕地面積很小,極少有超出平均面積兩倍以上的,佃農們雖然沒有土地,但往往並不比有地者窮多少,因為他們租種的都是肥沃的土地。那些耕種稻田的南方佃農的生活條件,甚至比北方的地主還要好,而且在南方一年通常可以收穫兩季莊稼。除農業收入外,大多數農民還從事手工業和其他形式的生產,這些非農業的額外收入占了他們總收入的大約六分之一。在接受調查的農民當中,有三分之一對從事農業沒有任何不滿,也沒有人抱怨利息太高、商人剝削太重,或者土地所有制不公。
但上述這種情況只是戰爭之前的情形。國民黨、共產黨和日本人打了十幾年仗,雖然沒有根本改變土地所有制,卻助長了農村中的暴力現象。在位於北京以南幾百公里的徐水縣,日本人和共產黨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孫奶奶接受採訪時已經八十九歲高齡,但依然身體健康,而且很健談。她說,當年村民們夾在日軍與共軍之間,進退為難。日本人認定她的公公是游擊隊員,將他逮捕後逼他選擇:要麼在村子裡當警察,要麼被活埋。她的公公選擇了後者,因為他知道,要是他答應幫日本人做事,共產黨就會活埋他全家,以示懲罰。最後,他的家人付了一大筆贖金才把他救出來。以前,村民們彼此之間也時常發生糾紛,但在戰爭年代,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面臨更艱難的抉擇:是抵抗敵人,還是與其合作求生存。
在抗戰期間,許多人被指責為漢奸。傑克.貝爾登(Jack Belden)是一名同情共產黨的記者,他描述了一名姓穆的地方領導人如何跟日本人合作,殺害了數十名游擊隊員。抗戰結束後,這名姓穆的人被拉著遊鄉,村民們手拿菜刀站在路邊,等著割他的肉。遊街結束後,他又被拉到臺上接受眾人的控訴,人人都爭著往前擠要揍他。
幹部們不願看到這種情況,就把姓穆的拉到田裡槍斃了,屍體則發還給他的家人。他的家人把他的屍體用草蓆裹起來,但是老百姓發現後把屍體搶走了。他們扔掉蓆子,不停地用木棍毆打他的屍體。有個男孩拿長矛對屍體連戳了十八下,一邊戳還一邊喊道:「你捅了我爸爸十八下,我也一樣對你。」最後,村民們把屍體的頭割了下來。
抗戰後,由共產黨發動的土地革命為許多村子帶來了血腥的一幕。工作隊所到之處,不斷地翻舊帳,煽動老百姓的不滿情緒,試圖將他們的痛苦轉變為階級仇恨,並鼓動暴民瘋狂地瓜分有錢人的財物。元寶屯就是最早展開血腥土改的地方之一,村民們被劃分成不同的階級,窮人被煽動起強烈的仇恨,受害者遭到羞辱和毆打,甚至受到肉體的傷害,他們的錢財則被勝利者瓜分。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間,共產黨控制下的每個村子都出現了這種情況。
山西是土改最暴力的地區之一。主導山西土改的是康生。這個人身世不明,內心陰暗,面相陰險。一九三四年史達林發動大整肅時,康生與蘇聯的祕密警察緊密合作,殺害了在莫斯科的數百名中國人,許多中國學生半夜失蹤,從此一去不返。一九三六年,他成立了專門負責清除反革命分子的機構,一年後,史達林派飛機把他送回延安。康生很快便追隨毛,運用在蘇聯學到的警察手段掌管安全和情報工作,但由於手段太過殘忍,一九四五年被毛撤職。
一九四七年,康生被派往山西負責土改運動。他在農村中發動了全面的階級鬥爭,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在一個叫赫家坡的村子,村民們逼迫地主跪在碎磚頭上,對其毆打和唾罵,甚至往其身上澆糞,康生對此卻表示贊許。康生聽任所謂的「群眾」來決定誰好誰壞,任由那些積極分子扭曲的心理肆虐,造成人人自危的氛圍。在有些地方,連「中農」也可能被當作敵人,遭到逮捕、毆打和虐待,並被剝奪財產。有些地方甚至有五分之一的人被劃成「地主」。在朔縣,沒有人敢為「有錢人」說話,因為這樣做會被指控為「包庇地主」。而認定一個人是不是地主,只需看有沒有窮人指控他,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證據。在興縣,有兩千多人被殺,其中包括兩百五十名老人和二十五名兒童——這些兒童被稱作「小地主」。
有一名受害的男子叫做牛友蘭,曾經幫助過游擊隊,送給他們許多糧食、布匹和銀元,但是這些貢獻並未挽救他的命運。一九四七年九月,六十一歲的牛友蘭被拉到大會的主席臺上接受五千名村民的批鬥。他的鼻子上穿著一根鐵絲,他的兒子被迫拉著他,就像拉牛一樣,鮮血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滴。他還被燒紅的烙鐵在身上打上印記,隨後被關在籠子裡,八天後被折磨而死。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九日,習仲勳向毛澤東報告說:「有用鹽水把人淹死在甕裡的,還有用滾油從頭上燒死人。」
康生同時還指導了其他地區的土改,他的方法很快就被各地仿效。在河北,劉少奇報告說:「群眾鬥爭起來了,要打人、使用肉刑、殺人,現在總是控制不了。」有人遭到活埋、肢解、槍斃或者掐死,有些屍體被吊在樹上,有些則被剁碎。
張明遠負責河北東部的土改,他在一個村子裡看到,不到半個小時就有四十八個人被打死。許多時候,暴力行為是精心策劃好的,窮人們事先已透過表決的方式決定要處死誰。表決時,他們一個一個叫被批鬥者的名字,然後透過舉手或者扔豆子的方式來投票。
暴力氾濫的一個原因是殺人者可以逃脫懲罰。每次鬥爭大會結束後,大家就會把受害者的財產瓜分一空。在物質貪欲和權力欲望的雙重驅使下,積極分子隨心所欲地挑選鬥爭目標,沒有什麼嚴格的標準可循。除此之外,另一個助長暴力現象的原因是人們害怕遭到報復。鄧小平這樣描述他在安徽土改的經歷:
皖西一個地方,群眾痛恨幾個地主,要求把他們殺掉,我們按照群眾意見把他們殺了。殺了這些人後,群眾怕和他們有關係的人報復,又列了一個更長的名單,說把他們也殺了就好了,我們又按照群眾意見把這批人也殺了。殺了這批人之後,群眾覺得仇人越多了,又列了更多名單。我們又按照群眾意見把他們殺了。殺來殺去,群眾覺得仇人越來越多,群眾恐慌了、害怕了、逃跑了。結果殺了兩百多人,十二個村的工作也垮臺了。
一九四八年初,隨著共產黨在軍事上的勝利,全國大約有一億六千萬人處於中共的控制之下。黨內的文件規定應將至少百分之十的人口劃為「地主」或「富農」,但事實上,遭到迫害的人數平均達到百分之二十左右,有些地方甚至高達百分之三十。雖然缺少準確的統計數字,但據粗略估計,這次土改中大約有五十萬至一百萬人被殺或自殺。
* * *
一九五一年三月,《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封來信,幾個湖南的農民在信中問道:「毛主席為什麼不能印一些鈔票,先從地主那裡購買土地,然後再把地分給我們?」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事實上蔣介石在臺灣就是這麼做的。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三年間,臺灣的大土地所有者將土地拿出來分給小戶的農民,政府則付給他們商品券和國營企業的股票加以補償。這種方法雖然剝奪了一些有錢人的財富,但是許多人卻利用得到的補償開始創業,轉而從事起工商業,整個過程沒有流一滴血。這個經驗是從韓國和日本學來的,一九四五至一九五○年,這兩個國家在麥克阿瑟將軍的領導下成功完成了和平土改。
華北的土改是在內戰期間完成的,而南方的土改則是從一九五○年六月開始,直到一九五二年十月結束。南方的土改完全可以透過和平的方式進行,因為國民黨已經逃到了臺灣,就連史達林也建議毛澤東儘量不要對農村造成太大的破壞。在一九三○年代蘇聯集體化的高潮中,史達林曾對富農發動過殘酷的鬥爭,造成數千人被處死,近兩百萬人被流放到位於西伯利亞或中亞的勞改營。如今,史達林卻對毛提出告誡,他認為應該在農村中保留富農經濟,將鬥爭的矛頭集中於地主,這樣比較有利於中國的戰後恢復。一九五○年二月,史達林發電報給北京,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幾個月後,中國的《土地改革法》頒布,採用了不那麼激進的政策。
然而,現實中的暴力與紙上的承諾卻完全不同。毛希望打倒農村裡的傳統地方領袖,在黨和群眾之間直接建立連繫。正如一句古話所說:「窮靠富,富敬神。」如今,所有人都得靠黨吃飯。史達林以前是靠安全部門沒收富農的財產,毛則希望由農民自己來做這件事。為了打破鄉村中長期奉行的道德規範和互相幫助的社會關係,就要煽動多數人起來反對少數人,只有讓人人都牽扯到暴力當中,大家才會永遠跟著黨走,因此在這場鬥爭中,沒有人可以袖手旁觀,人人都得參加群眾集會和批鬥大會,每個人的雙手都得沾上鮮血。甚至在《土地改革法》頒布之前,毛就在一九五○年六月六日的會議上提醒與會的領導人,要做好拚死作戰的準備:「在三億以上人口中進行土地改革,這是一場惡戰,比之渡江作戰更艱苦、更複雜、更麻煩,因為隊伍裡有兩億六千萬農民。這是土改戰爭,是農民與地主階級最後一戰,是你死我活的戰爭。」
南方的確出現了一些反對共產黨的民間叛亂,新政權因此特別渴望打破那裡的傳統社會秩序。村民們反對新統治者的原因有許多,其中最主要一條與糧食徵收有關。政府不僅常派軍隊來徵糧,而且對待農民的態度和方式都很粗暴。例如:廣東部分地區的徵糧率達到糧食總量的百分之二十二至三十,有時甚至高達百分之六十,迫使不少農民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從耕牛到來年播種的種子,一樣都不剩。在鄧小平治下的西南地區,當地政府對農民挨家挨戶地搜查,許多人家中的糧食只夠維持三天所需。在四川,拒絕交出糧食的農民還遭到捆綁毆打、用煙熏眼睛或用酒灌鼻子等折磨。一份供高層領導閱讀的文件顯示,就連孕婦也「經常」遭到毆打,以致有人被打得流產,甚至有人為了逃避稅務檢查而全家服毒自殺。在榮縣,當地幹部為了逼迫四名婦女和一個男人交出更多的糧食,竟將其衣服扒光,強迫他們用雙腿夾著煤油燈跑步。結果,一九五○年西南地區共徵收了兩百九十萬噸糧食,而那一年全國消耗了四百三十萬噸,其中大部分供應給了一百七十萬軍政人員。在此之前,這個地區的農民手中通常每年都會有些餘糧,如今卻陷入了困頓。
南方到處有老百姓在反抗。在湖南的許多地方,村民們走上街頭抗議新政權。在南縣的一次事件中,兩千多名農民與軍隊爆發了衝突,造成十三人被槍殺或受傷。第二天,一萬多名憤怒的農民趕往縣城抗議,要求停止糧食徵收。全省類似的事件有十幾起。在湖北,有一份祕密報告說,攻擊糧庫的事件「不斷發生」。孝感的兩千名群眾從國家的糧倉裡搶走了七點五噸糧食。在具有革命歷史傳統的浠水,群眾強行把糧食從徵糧船上搬了下來。在恩施,抗議徵糧的示威活動導致四人死亡。在武昌城外的五里,有群眾抗議地方幹部虐待農民以及農民協會「亂打亂殺」。至一九五○年三月,湖北發生了數十起——用黨的官話來說——「較大規模的群體性暴亂」,引起了很大的回響。在貴州,有些抗議事件參加的人數超過了十萬,大家都下決心要跟共產黨鬥爭到底。
在北方,部分地區雖然還未展開土改,但動盪和反抗已經像星星之火一樣開始出現。在陝西的許多地方,農民們把自家的小麥藏起來,以防止被國家拿走。
在甘肅省永登縣,有村民聚眾反抗國家徵糧。在一個村子裡,兩百名村民把徵糧的官員圍起來毆打。在民樂縣,老百姓則把徵糧的官員綁了起來。26
在華東地區,僅一九五○年頭三個月,就發生了四十多起農民的反抗事件。這些反抗大都發生在貧困地區,饑餓的村民們從當地的糧庫中搶走三千多噸糧食,並造成一百二十多名士兵和幹部死亡。有一份報告說,當地的官員「對群眾疾苦漠不關心,甚至在工作中採取亂打、亂抓、亂殺的辦法,造成與群眾對立的局面」。
所有這些農民的反抗行為,都被共產黨歸罪於「地主」、特務和壞分子的暗中破壞。黨把這些人抓起來,沒收並重新分配其財產,希望以此贏得村民的支持。
但是,隨著第二輪土改的開始,又出現了一個新問題:在許多南方地區,當地的土地根本不夠平均分配,而且越往南越是如此。東北平原人口稀少,長江以南的農村卻人口稠密,情況完全不同。因為沒有足夠的土地分給窮人,共產黨很快就不得不打破承諾,開始侵犯「富農」的利益。在四川,一個農民只要能賺到錢,就有可能被劃為「地主」,一個農戶家裡只要有一罐白糖或者一頭耕牛,就會遭到批判,這麼點可憐的財產也會被沒收。在長江以北地區,部分農村曾於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經歷過土改,許多人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如今村民們又得再次面對土改的恐懼。在山東,許多農民根本不屬於「地主」,卻也遭到任意逮捕和毆打。在平邑縣,被捕人員中只有四分之一是真正的地主,當地幹部甚至宣稱:「以後每次開會都得殺人。」村民大會上普遍發生任意毆打的現象:「有些幹部暗中鼓勵打人,還有些幹部眼看著毆打發生卻袖手旁觀。」在滕縣,一名黨委書記彙報說,被鬥的人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被迫跪在地上遭受毆打,還有人被扒去衣服,在寒冷的冬天赤裸著身體,有人的頭髮被揪掉,甚至有人的耳朵被咬下來。在西岡山,大家往地主身上小便。
因為太多的普通農民被劃為「地主」和「富農」,有些人為了洩憤,開始伺機報復,致使部分鄉村陷入了暴力的深淵。在貴州婺川縣的一個村子裡,七十歲的張保山被錯劃成地主,積極分子把他揪到群眾大會上,對他又打又罵,還把他摁在冰水裡。他的兩個兒子怒火沖天,因此將好幾個仇人砍死。事後他們躲進深山,但很快就被抓住並處死,狂怒的暴民割掉他們的舌頭和生殖器,放火焚毀他們的屍體,骨灰則撒進了河裡。不僅如此,張保山全家二十多口人都遭到毆打,並被關進了監獄。事後查明,這次事件共導致八人被殺。
有時候,全村都會起來反抗共產黨。一九五○年四月,河南省蘭封縣平均每三天就有一名村民被幹部殺害。遇害者大都是普通農民,許多人是在趕集的路上遇害的,更多的人則遭到幹部的毆打。有一名婦女甚至在小孩和村民面前,當場被子彈擊中腹部而死。憤怒的群眾一擁而上,奪下武器,制伏了行凶者。
為了推動土改,各地的工作隊想盡了各種辦法。他們絞盡腦汁蒐集當地情報,精心策劃「訴苦」大會,沒完沒了地進行宣傳並召開村民大會,還組織了民兵作為後盾。然而,不管他們怎麼努力,總有村民並不願意與朝夕相處的鄰居反目成仇,更不要說竊取他們的財產。不過,大家都知道要控制自己的情緒,把真實的想法隱藏在內心深處,只有在適當的時候才表露出來。為了活下來,人人都得以適當的方式行事。周瑛是一九四九年加入解放軍的,她親眼目睹了參加村民大會的人們如何依需要隨時轉換情緒:「我注意到一個女人衝著地主又喊又叫,可是任務一旦完成,她就回到人群當中,把自己的小孩從別的女人懷裡抱過來,一邊繼續餵奶,一邊平靜地看著下一個人上臺表演。」那些喊得最響的人,有時候反而是最同情被批鬥者的,有時他們甚至偷偷把分得的財物送還給原來的主人。在徐水縣,有一名姓孫的年輕積極分子,他之前的雇主對他很好,就像一家人一樣,所以他後來偷偷地還給他一桶玉米,孫本人則因此被開除黨籍。
在長江以南地區,土改工作隊不得不面對強大的宗族勢力。宗族內部的關係比階級鬥爭理論所闡述的更為複雜和牢不可破。在湖北,有些遭到批鬥的地方領袖竟然成功說服群眾將矛頭對準共產黨幹部。在房縣,當地農民一致同意,不管誰被劃成地主,都不會分他們的財產。在湖南,土改尚未開始,有些富裕的農民就開始宰殺耕牛,變賣土地和農具。在湘潭,有人推倒自家的房子,把磚頭全部賣掉。在另外兩個縣,大約有兩萬七千棵樅樹在開始瓜分私人財產前被種植者砍掉。在浙江,有地方領袖對村民們發表慷慨激昂的反對土改演說,警告他們土改之後「農業稅一年重於一年」,有些人甚至預言「將來免不了餓死」。
在四川,有些地方完全被少數地主控制。他們事先仔細研究了《土地改革法》,趕在工作隊還未到達之前就把村民們找來,召開冒牌的鬥爭大會,由他們自己決定各自的階級成分,並把少數人劃成地主。有人則自願把部分土地拿出來分給別人,還有些人把財產寄存在別人家裡,或者透過交換和贈送等方式試圖贏得村民的支持。當他們發現所有這些努力都於事無補後,有人則寧願燒掉房子,也不願意把財產交出來。這種情況四川全省都有。
在共產黨看來,所有這些反抗行為都清楚地表明封建黑暗勢力依然控制著農村,黨在農民中得到的支持越少,就越鼓勵暴力鬥爭。黨的幹部們宣稱,許多地主和反革命分子雖然身在國外,仍不斷資助和教唆農民們反對共產黨,而且利用宗教毒害村民的頭腦,派自己人潛入農民協會內部,或者用金錢和女人來腐蝕黨的幹部。黨的幹部認為,只有使用暴力,才能把這些反動勢力打倒,各地因此制定了更高的殺人指標。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四川省的領導人李井泉下令,為了替土改大造聲勢,將川西的六千名地主(其中幾千人已經被關進了監獄)遊街示眾並判處死刑:「在土改中,我們應該將隱匿、與外國勢力串連的反革命分子逮捕法辦,預計須處死一半,共四千人,加上在押人犯尚須處決一至兩千人。如此則土改中必須處決五至六千人,大體符合土改中須殺一小批人的原則。」他的這個計畫獲得了上級領導鄧小平的批准。
其他地區的情況也差不多,不過準確的數字卻很難統計。在湖北羅田縣,平均每三百三十名農民中就有一人被槍斃。一九五一年五月,短短二十天裡,就有一百七十人被當作地主處死。許多受害人並不富裕,有些人在處死前還被要求上繳五百公斤至一噸的糧食。當批鬥大會宣判這些人死刑時,沒有人敢反對。
廣東省珠江三角洲是中國最富庶、商業最發達的地區之一,那裡的許多地主與香港的企業家關係密切,海外華僑購買了大片土地,打算退休之後回歸鄉里。在沿海地區,許多村子住滿了富裕的歸僑,他們住在現代化的房子裡,舉止洋派,與內陸的傳統風格形成鮮明的對比。廣東全省大約有六百多萬華僑家屬,許多婦女、兒童和老人都依靠海外的匯款生活,全部土地的大約五分之一屬於海外華僑所有。廣東省委書記方方很清楚這些華僑在經濟上的重要性,因此試圖幫他們保留一些土地。可是,一九五二年毛澤東派陶鑄來廣東取代方方。陶鑄之前曾在廣西對反抗土改者予以殘酷鎮壓,致使廣西全省有數萬人被當作「地主」或「反革命分子」遭到殺害。有些人將陶鑄比作坦克,誰反對他就會被輾死。
方方不久便被毛召到北京,被斥為「地方主義」,並因此遭到整肅,從此銷聲匿跡。僅一九五二年這一整年,廣東就有約六千名幹部被降職或被指控為追隨了「錯誤的路線」,對土地所有者以及富裕農民的殘酷毆打和任意殺害普遍發生,當時的口號是「村村流血,戶戶鬥爭」。許多人被綁起來吊在房梁上,或埋在土裡只露出腦袋,遭受各種酷刑的折磨。在與香港緊鄰的惠陽縣,有近兩百人被殺害,潮州有七百多人自殺,三個月之內就有四千多人死亡,有些是被打死,有些是被折磨致死。
* * *
經過土改,農民們普遍生活貧困。生活條件稍好些就會受到批判,有時還會被沒收財產,甚至遭到殺害。許多家庭一夜之間便失去了經過幾代人辛勤勞動才積累下的家產,那些靠勤奮努力而成功的人,如今卻處處低人一等。傳統的生活經驗被眾人拋棄,成功者被視同剝削者,窮人則因為「根正苗紅」而得到讚揚,而且根據黨的宣稱,越窮才越光榮。如今,農民們不僅因貧窮而自豪,甚至對變得有錢心生恐懼。在山東,許多人只願完成最基本的工作量,不願意多幹活多掙錢,因為他們知道「黨喜歡窮人,越窮越好」。一九四九年主政山東的康生報告說,該地區的農業產量在土改之後直線下降,因為村民們都信奉「貧窮光榮」。整個華北地區的農業產量下降了三分之一。內戰導致了大量人口的死亡和遷徙,而土改則破壞了生產——有些幹部自己也承認這一點。
因為存在種種不利於生產的因素,最終形成了一個貧窮的惡性循環。首先在心理上,土改本是一場由恐懼、貪婪和嫉妒所驅使的運動,因此在生產上,人人都畏首畏尾,不敢出頭拔尖。其次,政府對所謂「土地所有權」的界定很模糊,因此村民們對土改中獲得的財物普遍缺乏安全感,心裡都沒有底,而分配給農民的土地通常面積有限,又散布在村莊的各處,耕種起來十分不便,何況許多農民缺乏耕種的知識,也沒有工具、種子和肥料。此外,農村與市場的連繫也遭到了破壞,原本由地主經營的商鋪要麼被洗劫,要麼宣告破產。農民們以前還可以打些零工補貼家用,如今這樣做也被當作資產階級的行為。四川曾是全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可是土改之後,經過重新分配的土地中,有三分之二的產量低於土改之前。
* * *
與此同時,出現了另一種形式的貧窮。許多被鬥爭的人其實比其他村民的條件好不了多少,但也有一些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確實積累了相當數量的家產。這些人當中,有學者、商人和政治人物,不少人喜歡收藏藝術品,如硯臺、硯滴、佛像等小玩意兒,有些古籍、銅幣、傢俱或字畫的價值則更高。事實上,長期以來統治中國的都是這些學者型官僚,收藏古玩的愛好正體現了他們對文化傳統的重視,因此大多數人家裡都保留著過去的老物件。
然而,經過土改,除少數被沒收後重新分配,大多數藝術品都遭到了毀壞,以致文化部於一九五一年六月下令,所有在土改中沒收的古董和善本書都必須集中保管並登記造冊。但這個命令來得太晚了。在山東,大多數古董都被付之一炬,或者被當作剝削階級的殘餘送進了廢棄物處理場。「到處都是舊書,只要被認為含有封建思想,就被扔掉,或撕掉當舊紙用。」此外,還有許多古蹟被當作「封建主義的殘餘」遭到破壞。在濟寧有座太白樓,據說唐代詩人李白曾經住過,在土改中這座樓被推倒(一九五二年又復建)。在聊城,十八世紀詩人和畫家高鳳翰的墓被挖開。在即墨,群眾自行挖掘了六座漢墓。在淄博,好幾座寺廟及廟裡的佛像被當作封建迷信的殘餘遭到摧毀。在嶗山,華嚴寺一百多卷明清時代的佛經被當作廢紙處理,有些甚至被用來捲香菸。有份黨內的報告指稱,這樣的事例多到「數不勝數」,在許多幹部眼裡,歷史遺跡就等同於「垃圾」和「迷信」。
* * *
至一九五一年底,全國被剝奪財產的地主超過一千萬人,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土地被重新分配。至於土改運動中到底有多少人被殺,則永遠是個未知數。從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二年間,至少有一百五十萬至兩百萬人死亡,此外還有數百萬人被貼上剝削階級和敵人的標籤,一生吃盡了苦頭。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