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子,袜子,奶子

空空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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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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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刷到一个搞笑短视频说人到五岁才仿似灵魂突然注入肉身一般,自此才有了意识和记忆;在此之前,行走坐卧皆是空空躯壳代劳,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如游戏里的NPC,如龙还没来得及画上眼睛,差一点就要栩栩如生。而我的灵魂住进肉体,却是才发生在2023年。


一 牙膏

虽未打破过一百零八个玻璃盏,但曾经的我仍每日早晚“受刑”。每每刷牙时,我都被薄荷味的牙膏辣得涕泪横流,可我从不知我可以寻找并选择非薄荷味的牙膏——我常常只是在跟随大众的脚步,别人都这样,那我也这样呗。随便啦。都可以。无所谓。我都行。没关系。凭啥别人都可以,就你不行?

从前在中国时,我最喜欢黑人牌茶倍健牙膏,因为它口味清甜,一点也不辣。来了美国后却再也买不到黑人牙膏了,我便喜欢上华人超市里卖的云南白药牙膏,口味清新,也不呛嘴。可是后来有人极力劝阻我放弃该款牙膏,因其被证实滥用药物,长期使用不利于健康。于是我又得放弃,从此只能忍受美国的牙膏日日冲激我的口腔,次次苦得我泪流满面。这样的刑罚,一日必须两次,错过一次都是不乖。经历极大的痛苦,但又不会真正死去,周而复始,直到我把“受刑”变成了习惯。

直到2023年,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是可以去改变或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的。于是我花了整整三天在网上搜寻非薄荷味的牙膏,全网几乎没有非薄荷味的无氟、无SLS的牙膏,原来要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是十分为难一支牙膏的。所幸我找到两款,一款是标榜肉桂味的什么什么“博士”,另一款是个不起眼的蓝白包装。“博士”膏体厚重稠密,还带着一丝不请自来的薄荷凉意。看来美国人对薄荷的嗜爱,已经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于是我对和顺恬淡又柔软顺滑的蓝白牙膏珍爱至极,从此刷牙不再是受刑。我的灵魂住进了我的肉体,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思想。


二 袜子

前些日子在台湾旅行时发现换洗袜子不够了,于是去了住处隔壁的MUJI买了袜子。恰好买了一双标着莫代尔材质、袜口不紧绷的藕粉色袜子,穿着一整天下来脚趾不仅可以在袜子里自在地张牙舞爪,而且脱下袜子来,脚踝的皮肤还是光洁完好的。我这才知道,原来袜子是可以又松弛又舒适的。我从前买袜子都只顾着买最百搭的黑色,但是袜口总是勒得我脚踝红痕累累,袜身也总是缚住脚趾。我觉得都是我的错,是我的脚太大了,和我一样身高体重的女孩们的脚都要比我小一到两个尺寸,怎么我非得有一双大脚呢?从小到大,母亲和姐姐也没少诟病我的大脚——怎么小小年纪脚可以这么大?当年母亲带着小学六年级的我去买童鞋,店员目测我的清瘦的体型和脚型给我试了许多双小小的鞋子。那种镌刻在记忆里头的窘迫和难堪,写到这里,兀自浮起。后来唯有一双很贵很精致的鞋子,我的脚勉强塞得进去,真是万幸!

现在的我不再穿小小的精致鞋子了,还买了十几双MUJI袜子带回美国。我想起,美国的匡威鞋子设计多样,价格低廉,可我的脚是万万塞不进它。常常看见许多十分丰腴的美国女生穿着匡威板鞋,我就在想,她们也在妥协吗?


三 孔庙

在台南的第一天,吃完温体牛肉汤对面就是孔庙,我便进去逛了逛。正好遇见中学生出游,我听见带领的老师在解释“舍身取义”:“什么是‘义’?‘义’就是做对的事情。”我心想:什么叫“对的事情”?是你认为的“对”是对,还是我认为的“对”才是对?如果让大家来投票,又会出现金科玉律——“少数服从多数”。

我独自攀登庙里又窄又高的文昌阁。楼梯又旧又陡,要小心碰头,还要小心不要惊扰尘埃,不然弄得星辰落尽。阁里供奉文昌星君,神像旁整整齐齐放了一大叠准考证和考试结果通过通知书。一张张白纸,上面框住不同的名字、性别、要考的证书类型,贴在右上角的照片有蓝底的和白底的。纸张越往下翻就越皱越旧。每个表格的条条框框里都装载着金榜题名、到达彼岸的祈愿。我发现我的头皮渗了汗,我好不舒服,说不上来的不适。是我这具肉身过去长期遭受应试教育虐待的能量在大喊救命,是她随波逐流、无能反抗的懊悔。我好像掉进了那成十上百个名字与分数之间,在某个被遗忘的空格栏里无声地挣扎。


四 “我不喜欢”

有几次在外用餐时吃到不喜欢的菜式恰逢服务员过来问候,我都直接告知食物并不如我意。有几个朋友都很惊讶我居然直接说了实话。我想,并不是我要故意找麻烦,而是我真的不懂得撒谎——我的逻辑只有简单的“服务员问我,我就回答啊”,我也找不出撒谎的理由。结果就是几乎所有服务员都会主动为我更换菜式或者免单,更掷下“既然你不喜欢,那为何还要为它买单呢”的豪言壮语;只有一家米其林餐厅无动于衷。他们大抵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不喜欢葛根。


五 乳房

二十多岁谈恋爱的时候,男伴们常常嘲讽我的乳房太小。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十九岁时的男友,他是个二次元的乳控,每年除夕夜给我发的祝福消息都包含祝愿我的乳房越变越大。我和手机那头的他一起笑,更笃定了我“小胸人士”的人设,因为我的胸膛确实平坦得像宿命的坦途,一望无际,别无波澜。

我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发过自己泡温泉的照片,健身的朋友发来一句“胸大肌练得不错”,还有模特朋友评论一句“卧槽你的胸这么大”。我心里都告诉自己,全靠拍摄角度,全靠光线,全靠……反正不靠我乳房本尊,毕竟它只负责撅撅嘴而已。

每每脱下文胸,乳房侧面和后背满满都是红色的勒痕,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我受尽一整日酷刑的伤痕。这几年我终于放弃穿戴文胸,胸部小确却有这个好处——穿不穿都无所谓,更何况我的乳房又硬又挺拔,根本不会有下垂或因为地心引力而疼痛的顾虑。啊,拥有一对小乳房实在是恩赐!不过,每次我不穿文胸出门都会收获许多女性的注目礼。我不明白,她们不勒吗?

后来某天洗澡时,我被乳房下侧的两道圆润的阴影迷住。胸膛依旧平坦宽阔,而那两抹黯灰色的弧线像是盛载珍宝的容器,承托住世上最精贵的珍品。我神使鬼差地用皮尺量了量,才发现上下胸围差了接近20厘米。我上网查了一下,原来有一些女孩也有着和我一样的胸型,底盘开阔散漫,好像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轻视,只得个孤芳自赏。而我对待自己的乳房有过那么长一段时间的误解,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浸润于大众媒体审美的偏见,都以为大的乳房只有两种样子,要么是内衣模特那般高耸浑圆,要么是女优般丰腴汹涌。我好不了解自己的肉身,直至时机来临,我的灵魂才告知我:去看见自己,承认自己的特殊性。


六 圣多纳释放法

我之所以想要去了解在国内很火的圣多纳释放法,是因为小红书上的一个帖子。那个帖主说她毕业之后想要“全职修行”,评论区问她修的什么,她说92释放法。让一个人想要什么都不干、全身心投入修习的法门,我也想见识见识。于是我上网找到了92圣多纳释放法全套课程,还打印了两大本课程要求的学习资料,特地跟着课程的节奏,空出两个周末去好好学习。学习过后,我认为这个释放法非常适合唯物主义者和狭隘唯物论者。不论其宗教、信仰,几乎是所有人,都可以从此释放法受益。不过对于长期修习另一个法门的我来说,可谓“治标不治本”。然而我对那位博主升起了极深的怜悯之心,很想给她一个拥抱——我明白这一切都不容易,辛苦你了;我爱你。

初初学习之时,我十分犯难。因为它需要我去回忆一个令自己过不去的坎(引起想要释放的那个情绪的事件),然后重新感受那个当下和那个情绪,再进行释放。可是,我没有情绪,也没有事件。我向来修习的那个法门,早已把我的阴影、创伤、情绪给疗愈好了。可是如果我没有情绪和事件,我该如何深入学习这个释放法呢?于是我只能不断回溯我的童年和成长过程,把那些更幽微阴暗的阴影,都写下来释放掉。课程虽已学习完毕,不过看来那些深藏于我肉身能量体系之中、漫延在我骨血之间的极为幽深、晦暗的创痛,我写至今日仍未停下。


在我的成长中,承认自己的特殊性很难,尤其在身边所有人都要否定我的特殊性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矫揉造作,强行给自己贴上某种异类的标签。于是我默默放弃自己最真实的需求,学会变得可被他人理解和接受,哪怕这意味着戴着面具妥协,而不是堂堂正正地站稳在自己的疆域之上。长大后终于有勇气挖掘自己独一的灵魂,试着去寻找自己被藏匿和压抑的血肉,去聆听那些被淹没的自我低语,去梳理那些看似不合时宜、却又无比贴合自己的冲动与渴望。承认自己的特殊性不是用来反抗庸常世界的徒劳挣扎,而是回归真我,真正落实、归根到自己的灵魂。

这时,恶毒的声音又会再次出现:“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呀。”

你仔细想想,果真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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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爱拙作,但愿拍手为赏,毋须投金。予感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