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 ICANN82 隨筆：網路與治理

黃豆泥，最近在做什麼呢？

這幾年由於沈迷網路，沈迷到連醫生都不當了，小時候媽媽說不要用太多網路，會走上歪路，果然現在走上了歪路，回不了頭。

因為網路實在太有趣了，讓人想要把所有的青春都浪費在上面。

這一年來，如果有公開活動，我的介紹第一句通常會寫「由於沈迷網際網路與社會網絡的深層結構，自醫師工作離職...」。

而這週終於有機會造訪「網際網路」與「社會網絡」的雙重聖地——ICANN會議。這次 ICANN82 會議舉辦在美國西雅圖。在咖啡之都西雅圖開會，每天灌滿了咖啡，實在讓人感受到另一種西雅圖夜未眠（Ｘ）。

朋友常常說豆泥寫的文章很長，而且常常讓人看不懂，所以這次決定練習讓自己的文字簡單好懂。

網際網路的國際會議，不是打開 google meet 進入的線上會議，而是討論網際網路本身的會議。不知道為何有些朋友就是不懂，匿名在網路論壇撻伐，搞得我所服務的公家單位今年沒辦法也不需要出門。

不過人生總會有出路，預算被砍之前，毫不知情的我就參加了台灣網路資訊中心(簡稱TWNIC）的人才培育計畫（Fellowship）計畫，又有幸過關，因此得以跟著 TWNIC 與網路界的台灣大咖們，以新世代...的名號參加 ICANN，貪婪地吸收所有人事物。

我的大學同學，在醫院的現在差不多都在當 Fellow 了，而叛逆的我在網路領域當 Fellow，感覺真棒！而且這次請私人假參與，沒有各種需要考量擔心的事，可以說是為全身心靈的參與，做了最好的設定。

ICANN 可以說網路本身最重要的會議之一，ICANN 的全名是「網際網路名稱與數位位址分配機構」。

聽起來很複雜？簡單來說就是你每天上網滑手機，一定會不知不覺用到的東西。人類看得懂的叫做域名網址（DNS），給機器讀的叫做協定位址（IP），這些都是一種唯一識別碼，讓你上網可以滑到對的地方。

這種事有很重要嗎？這可重要了。有人說生命四要素是「陽光、空氣、水...與 WiFi」，其實意思就是沒辦法上網，會要了許多人的命，包括我。而上網若到不了想去的地方，就真的會要了你的命。

人不會每天用郵局寄信，也不會每天打電話，但是一定會每天上網。因此域名、IP位址這種東西的重要性，漸漸超過了地址、電話號碼。

此時會有人開始好奇，這麼重要的東西，是誰來管呢？地址是政府管的、電話號碼也是政府管的，這些都可以說是上世紀發明出來的「唯一識別碼」，讓人可以找到特定個人。 那網址也是嗎？

但偏偏網路的域名就不是由政府管理，而是由 ICANN 這樣組織管理，為什麼會這樣？甚至手機4G、5G或甚至 WiFi 的無線電頻譜，也是由國家出來拍賣給電信業者的，憑什麼網路域名就不是。

而且全球域名的市值加起來大概也就數百億新台幣之譜，說真的並不多，隨隨便便一個台灣政府部會預算可能都比這個產業還要大。給個比較值，加密貨幣以太坊最近幣價跌爛了，但市值還是有約七兆元新台幣之譜。

這樣的產業為何快三十年沒有被單一政府、單一企業或甚至國際聯盟併吞，存活至今而且自成一大格？

持續追問下去，會發現這可能是一個神秘的歷史偶然，也可以說是網路誕生以後，全新的「民主治理」機制（看到民主治理，一定有很多臉友要開始打哈欠了，但後面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給我一些機會）。

這就是我之所以想要參與 ICANN 的原因，背後有許多暗潮洶湧與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這完完全全打中了我的自介與自許——「沈迷網際網路與社會網絡的深層結構...」。

有哪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➊ 以安全為名的威權管制

有些威權國家，譬如中國與俄羅斯，這幾年在另一個以「國家」為單位的國際電信聯盟（ITU）發難，想要幹掉 ICANN，他們認為域名目前太美國化，而且網域應該要由政府管理，這樣就不會出現詐騙、釣魚，與糟糕的內容，畢竟思想太自由有時候會被視為違反國家安全。

不過目前在 ICANN，國家並沒有辦法直接控制域名的政策管理，國家代表只能參與諮詢性質的委員會，而且 ICANN 並不處理內容，只處理位址。而 ITU 是聯合國體系的組織，國家說了就算，雖然 ITU 比較多管理無線電頻譜的業務，如 5G、6G，但手也漸漸伸到了網路域名這邊。

今年是 2025 年，正好適逢聯合國相關組織主導的世界資訊社會高峰會20週年（WSIS+20），ICANN 如何代表組織內的多方關係人發聲，實質意義則是微妙地抗衡政府管制，便是這次會議的其中一個重要議題。

❷ 美國政治的拉扯

網路乃至於數位的發展，一直都有自由主義的基因。雖然網路是從美國的國防部與歐洲的核子研究中心誕生的，但從一開始便有高度自治與自我節制的精神在裡面，這是比「國際主義者」更加大膽「全球主義者」的意識形態，就我自己的觀點來看，或許這就是當初一戰後的國際聯盟，或威瑪共和想要達到的境界吧。

ICANN 的口號是「一個世界，一個網路」。

順應這個精神，在歐巴馬政府的最後一年，也就是 2016 年，美國政府正式撤銷了電信與資訊管理局（NTIA）對於 ICANN 的監管，並且將網際網路號碼分配局（IANA）的業務轉移給了 ICANN，政府的宰制力正式退後一步。

從那時候開始，ICANN 真正進入全球多方關係人治理的時代，多方關係人包含各地、各種網路位址的管理者，可能是政府、學術單位或商業組織，此外也包含一般網路使用者代表、技術社群代表等等。這種模式全球僅見，反而是政府作為代表的多邊組織（Multilateral）或純產業聯盟比較常見。

後來川普上任後，共和黨曾在立法方面試圖禁止 ICANN 管理權移交業務，說業務轉移是「將精靈從瓶子裡放出來」，不過最終失敗，美國政府爾後的官方態度是持續支持多方關係人治理。

❸ 中資企業與非洲網管的衝突

ICANN 除了管網域，也有管 IP（網路協定位址），過去 IPv4 的數量是有限的，在全球數位社會蓬勃發展的狀態下，位址已經快要耗盡了，因此已經有人提出數量級更大的 IPv6，不過使用率仍然有限，因此 IPv4 仍然是珍貴的稀缺資源。

2013 年，一間名為雲創新的中資公司向非洲網路資訊中心（AFRINIC，亞太區的叫做 APNIC）申請成為會員，卻在隨後四年，將數位萬個申請的 IPv4 位址租給不是非洲的企業使用，尤其是中國企業。2019 年， AFRNIC 經審查後發現這違反了使用政策，因此取消其資格並收回 IP 位址。不過雲創新公司開始打法律戰，使得 AFRINIC 帳戶一度被凍結。

這件事後來導致 AFRINIC 進入破產程序，管理層面臨缺位的情形，由破產管理人代管。

也因此，從 2023 年底開始，於 ICANN 管理 IP 的地址支持組織地址委員會（ASO AC / NRO NC）主導進行《網際網路協調政策 2》（ICP-2）的進程更新，主要就是在討論區域網際網路註冊機構（RIRs）如何進行有效管理。目前 RIRs 全球有 5 個，上述的 AFRINIC 就是其中之一。

看起來很複雜吧，不過這就是一場非常鮮活的公共財治理議題。因為單一衝突事故，網路世界的園丁們自外於國家管制精神，從民間自發的進行政策進化。

值得一提的是，前 NCC 主委 Nicole Chan，現在就是 ASO AC / NRO NC 的共同主席，負責這方面繁重的協調工作。我以前實在搞不清楚是誰會願意來做這種工作，後來發現活生生的案例就在我們眼前。

台灣的定位？

台灣人由於長期在國際事務上受挫，因此在表層常常會有看到一種月經新聞——「某某某在國際上發表演講、握握手、簽簽合作意向書」，便成為台灣之光。

這樣的民族精神迴路似乎已成為政治宣傳式的膝跳反射，大眾也買單。但老實說接觸國際事務越久，好像就漸漸的度過了這種自豪／自卑情結，這是因為國際現場就是殘酷蒼涼的現實主義，再加上民族主義的幽魂其實也在反噬台灣人的國際現狀（大中華民族主義 vs. 台灣人民族主義）。

如果要粗暴的下結論，我的意見是台灣應該鼓勵深度參與更加彈性的國際舞台（或屏棄國際這個用詞，改為「全球」舞台），而不是靠大量的鎂光燈三板斧（MoU、記者會、新聞稿）來粉飾現狀。當突破不只是動詞，而是常態性的名詞的時候，台灣的網路鏈結就真的是強健的社會鏈結。

ICANN 在這方面有蠻多好案例，除了上述 Nicole 的案例，吳國維老師與黃勝雄老師也有非常多好故事值得更多人認識，此外 TWNIC 以 .tw 域名管理的身分參與國碼頂級域名支援組織（ccNSO），雖然中文翻譯是「國碼」，但其實 ccNSO 的成員有政府、學術組織、民間組織或是企業承包商，組成非常多元，也接近現實。然後政府也有以中華台北的名義參與政府諮詢委員會（GAC）。

網路的本質不是政府管制，而台灣政府在許多場合想作為政府也有難度，我自己也有在業務上推動參與某標準組織的 GAC 卻被搓掉的荒謬經驗，因此台灣靠向「多方關係人治理」的運作狀態可以說是相當適切且具有實質影響力的。

過去台灣在現實主義攻下一城，但實則作為負面表率的案例是漁業組織，由於無法加入聯合國旗下的漁業管理組織（RFMOs），所以他國無法管制台灣漁業濫捕情形，尤其是遠洋漁業，後來許多新成立的區域漁業管理組織紛紛邀請台灣以「台灣漁業管理當局」、「漁業實體」實體身分加入。這是一個壞案例，但不啻為一個基於現狀（de facto）的全球公共財參與案例。

當涉及的議題是稀缺的且具有競合（Co-optition）特性的時候，關係人作為玩家，就會發展出一種防止壟斷、鼓勵進步、預防單點故障的機制。有些組織發展出一國一票（但可能面臨收買串謀的風險），有些組織發展出共識決（但可能面臨效率低落），也些組織發展出一票否決制（但可能面臨大者恆大的困境），不同議題可能有符合各自脈絡最佳化的制度設計（Instiutional Design）。

而網域、位址作為一種看似規模小，但又無比重要的公共財，ICANN 為其他全球議題做了非常得宜的示範。

不好意思，後面又越寫越難，實際上 ICANN 的組織結構錯綜復雜，各子組織之間彼此交錯又有制衡關係，有點難在三言兩語之間好好解釋清楚。

不過我覺得對於普通讀者而言，只要知道「陽光、空氣、水...與 WiFi」背後，其實是有許多先進意識的人在尋找永續治理的好方法，這樣就夠了。有興趣理解「網路治理」（Internet Governance）的人，不妨再往下探究。

ICANN 報名免費，一年三次，甚至線上就可以參加，討論流程是我看過最激進透明的組織，可能比唐鳳時代領導的數位部還要來的透明。人人都可以參加。

我在現場參與公開論壇與董事會議，看到許多一般參與者熱情滿滿的質問董事會成員各種尖銳問題，以及程序問題，董事成員一一完整回答，讓我雞皮疙瘩掉滿地。

我真的搞不懂自己對於治理機制感到興奮，到底算惡趣味還是不正常。但真的很希望台灣有朝一日，也可以在不同議題上走到這一步。

最後當然要感謝 TWNIC 的培育計畫，我實在是獲得太多。這樣的國際會議實體參與本身固然重要，但是有引路人在現場帶你認識不同重要角色，著實更重要。在此特別感謝 Nicole、 余若凡 執行長、Kenny董事長、吳Sir、Charles Mok、與序平願意騰出時間讓我詢問無盡的問題，以及建立各種交流管道。

如果你對於 TWNIC 的培育計畫有興趣，目前每年都有一次，所有年齡層都歡迎加入，今年的 Fellow 都是一時之選（自己說）。

喜歡上網的你，又對於「網」的背後有點興趣的話，不容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