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收藏.小島》文字繁瑣卻引導有序,嬉笑中層遞愧疚:東村明子自傳漫畫《塗鴉日記》
「漫畫收藏」專欄,邀請漫畫家小島,與讀者一同品茗線條與對白間的靈光,通過細讀,掘拾漫畫的思想與況味,不定期刊登。
文|小島(漫畫家)
我最初接觸東村明子的作品是《東京白日夢女》,內容血淋淋地揭露「通往女子地獄的路往往是由女人自己鋪成的」這荒唐的事實,東村明子擅於用幽默搞笑的筆法,探討成人世界,令人歡笑之餘也不乏一陣寒顫。
幾年前幸運地在某間結束營業的花蝶租書店,買下東村明子的《塗鴉日記》。這是東村明子的自傳漫畫,描述明子學生時代遇到繪畫恩師日高健三,從此在磕磕絆絆的追夢路上,有了道標。
➤爆量文字引導有序,多樣對話框,幽默與知識張弛有度
《塗鴉日記》畫面上,維持東村明子的一貫特點——文字爆多,對話框如剪貼簿般東貼西粘地充斥頁面。當台詞偏嘲諷搞笑、負面情緒時,便以密密麻麻的小字崩滿對話框,滑坡成碎碎念。
此時若圖畫過於精美,不僅與嘮叨的台詞有所衝突,也會和一坨字共同擠壓讀者的視神經;一坨字的形式,也出現在和劇情相關的知識補充頁中,例如:剖析美術大學入學考與學生的廢柴度、書店作業流程、漫畫製程等等。
縱使是密集的知識輸出,作者也會摻雜大量的吐槽,配圖多是Q彈的角色、崩壞的顏藝與簡約的圖表,甚或點綴老式少女漫畫的閃亮,或者藉他人作品拋哏,用上述戲謔的筆法,軟化文字的硬度,便於讀者消化。
作者還常在盈滿文字的畫格內,橫入閱讀方向異於角色直式獨白的方框,給予全知視角的針評或諷刺。畫面上雖有橫七豎八的文字,讀來卻毫不紊亂,在於作者盡量讓對話框處於畫格上半部,此處會虛化背景、明晰文字,而圖像演出則多落於下半部。
再者,單格內的對話框排序,也多遵從右上到左下的規律,履順由右到左、由上到下的閱讀次序。若對話框爆量,多半會以「ㄏ」型鑲環著圖,對話框線也以豐富的樣式,歸納角色多變的情緒。如此規律的文圖分配和畫面設計,確立了整體的閱讀慣性,令讀者不會迷失於茫茫字海中。
➤日式隨筆,搞笑的叨叨絮絮中,層遞哀思
劇情編排上,本作常在鋪排主線時,以插敘或補述交代旁支。像第一回提及作者兒時加入的「漫畫俱樂部」,第二十三回便以趕稿救援隊的形式再現;或是第一回總是畫歪面紙盒的兒玉大叔,第九回已能展出精準的面紙盒。上述手法,與其說是巧妙的伏筆回收,更近似踩著老舊織布機般唧唧嘎嘎碎嘴時,突然飄過一塊舊碎布,便作為補丁順手縫進網絡中,像極了日記式的隨筆、私語。
每個章回的結構,大多前半部為搞笑線路,角角落落塞滿作者的叨叨絮絮、日常的瑣瑣碎碎。尾聲則收束荒誕與躁動,篩離出綿瓞的思緒,搓揉成淨瑩的旁白。有時會以方框讓旁白區隔於當下時空、游離出情緒之外,有時則放任文字游入畫面、海海人生。結尾畫面,常是靜態而細膩的人物表現與空鏡,色調上黑色塊偏稀薄,多為大片的留白或淺色網點,使本應濃稠的情感,悄然滾落水中,緩緩沉澱、散逸出縷縷靜思。
倘若章回其間,情緒益發沉痛,作者常選用無圖的分格,收納文字,偶爾背景會刷上淡淡的漸層網點,層遞哀思;有時用全黑或較暗的平網,沉甸愁情;抑或全白,使惆悵飄逸成一方空靈。
➤「畫得太爛了!浪費紙!向紙道歉!」嚴師形象直率,辛辣而光明
漫畫中,日高健三是位對藝術毫不妥協的嚴師,總是辛辣戳破學生的盲點──「畫得太爛了!浪費紙!向紙道歉!說『把你弄髒了對不起』!」、「這畫得亂七八糟的爛圖真的是妳畫的?」甚至人身攻擊「妳的手真的太長了,⋯⋯從今天起妳的綽號就叫『猩猩子』好了!」、「妳好歹也是人,雖然肥胖,但也是個女的!」
日高健三也是位真摯處世的老師,會近乎無償的教畫、揹學生趕公車、和學生吵架較勁,會悉心栽培水果花卉、耐心烹調茶水食材,並千里迢迢拎著燒酒去見明子,只為了暢聊藝術。
某次,明子帶男友西村拜訪老師,老師切了盤鰹魚生魚片款待二人,並聊了整晚的藝術。回程時,西村感嘆:「如果我也向他學素描的話,或許就不用花五年的時間重考了。」那盤生魚片,成了西村多年難忘的美味。西村是明子心中寶石般的戀人,如此晶亮的存在,也能在短時間內捕捉到老師的光點,側面點出老師在明子心中的磊落。
「老師總是如此直來直往。⋯⋯現在的我們,每天都在撒各式各樣小小的謊言,不知不覺間在謊言中長大,長大後,撒的謊越來越多⋯⋯活在真假不分的世界。每天都覺得,既可悲又慚愧。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起老師。」
➤「我是只想畫男友的噁女!」主人翁形象糜爛,與恩師形成對比
與如此認真的老師相比,明子就顯得糜爛而滑頭。
回顧過往時,作者毫不遮掩自己初學繪畫到成名前的總總自以為是——「要是老師看到我這種作品⋯一定會因為我太天才而大吃一驚⋯」、「我是碰巧、剛好有才華,能夠出道成為漫畫家啦!」像極了漫畫《驀然回首》裡目中無人的藤野。作者往往會在狂言旁加註嘲諷,然而這些狂言,實則也流露了漫畫家不可或缺的本質,便是自戀。
漫畫《重版出來》挑明了「肯定人類的罪孽及慾望才稱得上是日本漫畫,首先必須認同自己才行。」唯有認同自己、深愛自己,才能將最赤裸的真心捧給讀者,也才可能引起他人共鳴,「煽動自己接近本能的libido,認知到這點的作家,畫的圖都會很有特色。」
然而唯有自戀,不足以在創作的道路上走得長遠,精確自剖自省也是不可或缺的特質——「我比別人都更懂得認清自己的能耐,快速放棄。⋯⋯然後再從放棄的地方爬起來另外想辦法。」、「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擅長畫什麼,卻看得出別人擅長的畫法!」有時則流於自嘲——「去讀美術大學的傢伙們⋯⋯全都是滿腦子風花雪月、患有嚴重彼得潘症候群的廢人!」、「有些人畫出來的草稿就像岩井俊二的電影看太多了!」面對自己的戀愛腦,更是火力全開——「我是只想畫男友的噁女!」
➤逃避、自私、追夢與務實的學藝歷程
同時,也刻下無法抹滅的自慚自愧。
明子上大學後,就無力畫圖了。畫面上,呈現畫架上潔白方正的畫布,墊著整面淡灰的平網,文字則浮於同畫布般方正的切白處,這格乾淨無機得宛若一切生息皆被真空抽離。無法執筆是因為自己不過是「不喜歡讀書、不喜歡運動⋯也不想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平常可能喜歡漫畫或動畫,⋯⋯。雖然不喜歡讀書但想讀大學,那就去讀美大好了⋯心懷這種可有可無的心態選擇考美大。」
讀美術大學只是想逃避人生正軌,創作熱忱也就很快消散。逃避,一直是明子難以擺脫的習性,卻也帶來意外的動力。當明子為了糊口,做接線員而消磨得不成人形,「唯有在走投無路、極度疲憊的時候!唯有被壓力與疲勞逼得身心俱疲的時候!才有動力逼自己朝夢想跨出第一步!」亟欲逃避工作的念頭,重燃了兒時的漫畫夢。值得注意的是書中零散提及,父母替明子打造了經濟無虞的環境,加上周遭的成全,明子才能放手一搏而非無退路地All In,可見築夢前也得有些務實算計。
雖說逃避的習性,意外成了追夢的燃點,但也導致更多錯過。
明子始終無法向日高老師坦白要放棄繪畫、選擇漫畫,「我的壞習慣,就是不把答案說清楚,用曖昧不清的話語矇混過去。」、「老師的世界裡只有黑與白,所以我灰色地帶的話語,在老師看來就是純白。」甚至只顧自身利益、拋下老師,「我太心急了。想快點、快點暢銷,聲名大噪,不想輸給同世代的新手漫畫家們⋯想要成為第一⋯想要賺錢。老師對不起⋯我是個自私的人,滿腦子只有自己。明明知道老師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卻這樣捨棄又逃避了老師。這根本就是人渣的行為。」
➤繪畫子與漫畫子的衝突:以漫畫紀錄深愛的繪畫老師
明子與老師分別的癥結,源自其內心最大的自我辯證,即「繪畫子」和「漫畫子」的戰爭。漫畫創作,不時與明子過往的藝術訓練相悖,卻能實在掙錢,至於繪畫,「畫畫又賺不了什麼錢,也不會馬上成名,但過程卻那麼辛苦⋯⋯」,「我內心深處,恐怕也認為繪畫沒有意義,而看不起繪畫。」與之相反,「即使孤獨、即使沒有樂趣可言、即使不會被展示在大美術館當中、即使不能拿來賺錢⋯畫圖這件事⋯就是老師的一切。」
兩人的性格、理想可說相去甚遠,所以就算是日高老師引領明子跨入繪畫世界,當明子畢業後對未來迷茫時,比起指引,老師更多是單純地陪伴、和明子一同活在當下,尤其枇杷收成的橋段,作者以逗趣輕巧的筆觸勾勒,最後凝視於大面空白中,佇立的枇杷玻璃瓶插枝,光影格外寫實淡雅。簡潔的靜物,反映了師生二人的素描日常,綿延出一隙悠哉。
即便日常相處融洽,忠於自我的二人,注定無法同行。當明子明確了前途,老師對繪畫的執著越發令明子窒息。明子不想傷害老師,卻又無法回應他的期待,便選擇逃離,最後更近乎拋棄。雖說忠於自我,是自戀者的必然,作者卻也內疚到想海扁過去的自己。不過,縱使分道揚鑣,日高老師的人生態度,已然烙進明子心底,隱約催化一次次的反思,明子懷著對老師的敬愛與糾結,不斷自我對話、修正方向,一步步地邁進,最終接納了漫畫家的宿命——登高的基石便是自己的黑歷史,包括筆下醜不啦嘰的世界,還有過去無可救藥的自己。
當日高老師離世後,作者選用漫畫記錄深愛繪畫的老師,或許是想透過這種方式,填補心中漫畫子和繪畫子的鴻溝。至此,即便離開了畫桌,明子仍會在日常的許多片刻,於心窩晃過老師的身影,縱然人已不在,身體仍會記得什麼是愛。
➤畫圖就是一直在重複這些事
畫圖就是掙扎。搞得渾身是炭、全身顏料,拼命地抖動著手,不管怎麼下筆都覺得不如意,在紙上拼命地掙扎、掙扎,在掙扎之中,也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總會非常偶然地,找到一條自己總算滿意的線,然後,將這些偶然得到的線一條一條地⋯不斷重疊、連接——畫圖就是一直在重複這些事。
——東村明子《塗鴉日記》
以自身為圓心,向外不斷塗塗寫寫,驀然回首,已落成一圈燦爛。●(原文於 2025-01-02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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