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短剧：咖啡馆聊天

小引：这出短剧所呈现的虽是两人闲聊，但他们的聊天谈及/触及诸多重大问题，其中包括政治，文学，个人关系及其互动（relationship）。这话剧的主题之一是，有效的意见沟通交流有赖于双方的互信。

既然有之一，当然就有之二，之三，之N。但想到纳博科夫嘲笑他的前辈作家果戈里动辄就跳出来解释自己的作品，尤其是解释他的话剧杰作《钦差大臣》，我就不解释了。成为笑柄的滋味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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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启。一熙熙攘攘的街道边，一咖啡馆。两个朋友边喝咖啡边聊天，聊得很投入，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浑不在意。他们似乎彼此相当亲昵，但言谈话语中又似乎彼此保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玄想的距离。）

甲：行了行了，你在马特市跟人叮叮当当吵架的记录我看了。亏你还得意洋洋，跟人吵架就是你的过小年呐。

乙：我当然要得意，怎么啦。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的辩论是很漂亮吧。我说了，我不骗你。

甲：你瞧你，有什么好这么得意、这么激动的呀。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学生一样喜欢跟人斗嘴。 丢不丢人啊你。杯子好好拿好，别再把咖啡洒出来了。

乙：哼，打击人、贬低人就是你的拿手好戏。

甲：这么敏感呐，这么玻璃心呐。

乙：你这是说你自己吧。

甲：好吧，就算是说我自己。我真想问你，既然喜欢谈文学，而且也可以谈得很不错，你好好谈你的文学不好嘛，为什么这么喜谈政治？

乙：我喜欢谈政治，怎么啦？低人一等啦？俗气啦？恶俗啦？下三烂啦？品味不好啦？丢人现眼啦？哎，你从什么时候养成了自视清高、鄙视政治话题的观念？真是莫名其妙。

甲：瞧你，又是攻击。何必这么敏感，这么defensive，急于来个反守为攻为自己辩护嘛。你是自己显然也很知道你这么喜欢谈政治不好呀。

乙：我才不是呢。你绝对说错了。

甲：还是奋力自我辩护呀。为不可辩护、难以辩护的事辩护。好可笑耶。

乙：你呀你，就是知道的太少，太容易大惊小怪，还太容易自以为是。

甲：好了好了，你知道的多，你厉害，行了吧。说你该好好谈你擅长谈的文学，少谈政治，说错了嘛？错在哪里？说吧。

乙：告诉你吧，政治也可以是上好的文学呐。能谈好文学就能谈好政治。反过来也是。

甲：什么意思？

乙：这你也要问？

甲：我问了，怎么啦？你要叫警察抓我呀？问了你就赶紧好好回答嘛。

乙：是。

甲：少来嬉皮笑脸。

乙：没有呐。我是想好好回答。

甲：要你好好回答，你就好好回答。要像参加口试答辩一样。要回答得具体，但又不能像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

乙：嘿，你还真是摆开架势，要给我来一场口试呀？对付口试，虚虚实实的那套话术长久没用，我都生疏了。

甲：怎么？害怕啦？真怕了嘛。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那么虚张声势，好像胜券在握似的。你这不是要自找难堪嘛。

乙：什么好像胜券在握呀。我就是胜券在握好不好。

甲：你总是这么自信，我也真是服了。

乙：我自信不好嘛？不自信才好嘛？

甲：你是什么自信啊。我这是讽刺你，说你，你是厚颜呐。

乙：你那点讽刺的小伎俩，你以为听不出，看不出啊。告诉你，我不但胜券在握，你刚才又送给我一张额外的胜券。

甲：什么意思你？我送了你一张额外的胜券？

乙：是啊。

甲：额外的胜券在哪里，给我看看吧。

乙：没想到你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地使用性别歧视的语言，给我抓了个现行，caught red-handed。

甲：我随便使用什么性别歧视语言了？啊，懒婆娘的裹脚布。这，就算你所谓的性别歧视？

乙：算。当然算。板上钉钉，没个跑。

甲：懒婆娘的裹脚难道不是又臭又长？说又短又香就不是性别歧视啦？

甲：很不幸，也是呐。看来你真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侵泡长大的，性别歧视的观念入心，入脑，入骨髓，入基因，你早就浑然不觉了。给了你这么清楚的提示，你还是不明白。笨死了。

甲：你少生拉硬扯，始给我上纲上线，扣大帽子吧。你真喜欢咄咄逼人，占人上风，而且不择手段呐。

乙：才没有呢。跟你说实话吧。你刚才提起懒婆娘的裹脚布，让我突然想到语言/比喻承载文化/历史和承载文化/历史偏见的问题。懒婆娘的裹脚布确实是又臭有长，由此而来的比喻说法也广为流行。这一切看上去听上去顺理成章。

甲：是呀。这有什么问题嘛？怎么就成了性别歧视语言，怎么就不顺理成章了呀。

乙：你别急，听我说。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这种说法，这种比喻在中文世界由来已久，但你想想，中文世界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一个比喻形容小姑娘被迫裹脚、脚骨被压折、痛不欲生、一辈子举步维艰呢？或者说，难道懒惰的臭男人身上的东西就没有臭不可闻的嘛？为什么中文里一直不见有一种说法，拿男人身上的臭东西说事、当比喻呢？这不都是问题吗？

甲：哎，你说的还真是个问题呐。

乙：是吧。

甲：是。你说得对。这张胜券是你的了。

乙：谢谢啦。没想到你认输认得这么痛快。

甲：我本来就一直是这样啊，不像你一样喜欢耍赖皮，没理了也要胡搅蛮缠，让对方显得好像理亏了。这不都是你的作风，你的德性嘛。

乙：这都是我自己向你承认的缺点，你就不能不拿来揭我的短嘛。你要是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敢、怎么愿意向你承认缺点呀。

甲：哈，你有缺点，不愿意承认，不敢承认，还成了我的原罪啦？你行啊你，推卸责任能力超一流啊。

乙：你已经把我弄糊涂了。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或者，你这是自我批评？

甲：你不用装糊涂了。不要跟你贫嘴了。再说说你为什么说政治也可以是上好的文学，说说你是什么意思吧。

乙：意思就是政治意味着人情世故、性格不和、利益冲突、逞才使气、吸引眼球、图谋欺诈、图谋反欺诈等等等等，这不都也是文学嘛。

甲：好，就算是吧。但是，我就不喜欢你跟人讲政治，不喜欢你咄咄逼人，要把人家碾压下去的样子，好讨厌呐。

乙：我也很不喜欢呐。我也喜欢摆出一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样子，说话幽默风趣，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谁不喜欢啊。反正我知道你很喜欢。

甲：喜欢你个鬼。道理你都懂，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你这不就是故意招人讨厌吗？

乙：你这问问题，孟子早替我做了回答：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甲：别胡扯，别拉两千多年前的孟子抬高自己好不好？孟子说自己不得已，那是有他的道理在。他有他的大道理。

乙：你别说，我还真跟孟子一样，我也是不得已。而且，我也有我的大道理，还有小道理。

甲：还大道理小道理呐。我已经看见你的大道理了。我说的就是你倚仗你心目中的政治大道理说个没完，逞口舌之快，咄咄逼人，很讨厌。好吧，现在我可以暂且按耐住我的讨厌问你，你说说你不得已的小道理是什么吧。

乙：啊呀，你真让我佩服呐。

甲：又讽刺挖苦呀，这么拙劣。少来啦，别拉拉扯扯。人来人往的，你看不见呐。

乙：看你，这么不禁夸。真是的。

甲：少嬉皮笑脸好不好。你这是夸吗。

乙：你看你，又是狗眼看人低了吧。

甲：你看你，讽刺挖苦不成，就立即开始骂人。多拙劣，多恶劣呀。

乙：你看你，我是真夸你，佩服你心细，追问我的小道理，你就说我讽刺挖苦你。你说，你这是不是狗眼看人低？

甲：我只知道狡辩是你的战略武器，你掉进井里也能给自己找着一块干地方。

乙：啊呀，你这又是夸我还是骂我嘛。

甲：随便你怎么理解吧。你啰嗦了这么老半天，还是没说你的小道理是什么。

乙：在说我的小道理之前，我还是要先夸你，感谢你。夸你，是因为你关注小道理，关注细节；魔鬼就在细节里，你善于抓关键问题。感谢你，是因为你给我机会说出重要的道理。

甲：你这是给我灌迷魂汤外加自我吹嘘嘛。

乙：是有点那么个意思。

甲：好不知羞耻呀。

乙：我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嘛，你说？

甲：别废话了。你的小道理是什么，赶紧说。

乙：我的大道理跟孟子的完全一样，就是说，关系大众生死存亡的重大政治问题必须说，必须说清楚。我的小道理是，就我而言，我认为政治与文学或科学、医学、法学一样，太多的问题不说透就等于说废话，就是脑筋短路。

甲：嗯。你继续。

乙：要是继续说嘛，或许，我可以再添加两句：对思想者来说，对参加辩论的人来说，思考问题不思考到极端，问题不把问题彻底说透，就是懒惰，就是无能，就是思想松懈，就是思想能力萎缩的征兆或症状；要是不想早早变成豆腐脑，或者说，为了保持思想能力，预防/推迟思想能力萎缩，就必须竭尽全力思考周全，说理透彻。

甲：有点道理。

乙：岂止是有点道理，是大有道理，高屋建瓴，振聋发聩，使人惊醒，发人深省，启人深思好吧。

甲：自己跳出来自卖自夸还一套一套的，老鼠上秤钩自秤自。你可真有两下子呀。

乙：我这还不都是被你逼得嘛。纯属被逼无奈。

甲：哎，你自我吹嘘，自拉自唱，自我膨胀，自卖自夸也是我逼你逼得太厉害？

乙：是呀。你明知我超级喜欢听赞美赞扬，听不到赞扬就会失魂落魄，可我费了大力给你拿出了精彩的语言艺术表演，你就是不肯赞扬，就用“有点道理”轻轻把我打发掉。你这不是把我逼上绝路，迫使我不得不自己跳出来嘛。

甲：好惊险啊，我把你逼上了绝路。我本以为你会气不过，马上去悬梁自尽了呐。

乙：怎么，让你失望了嘛。或者，你这是给我暗示，给我指示嘛。

甲：是的，我是有点失望呐。怎么，你还得要我替你买绳子，找房子，或者，找棵歪脖子树嘛？

乙：我就知道你一直心不善。

甲：我要是有你所谓的心善，就是害了你。我可不想害人。

乙：夸我两句，让我高兴高兴，满足一点人之常情的虚荣心，怎么就是害人害我啦。

甲：你的问题是，你整天渴望别人夸你，渴望别人不停地夸你。流氓和独裁者就是在这样的夸奖中养成的。所以说，我不想害你。

乙：别耸人听闻了。我会变成流氓、独裁者吗？

甲：这可不好说。最好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乙：我知道，你就是吝于夸人，你这是一贯的。很不好。

甲：你觉得不好就不好吧。我可没有整天恭维你、夸你、stroking your ego、摩挲催动你自我膨胀的义务。

乙：你太可爱了。

甲：少来这一套。少让我起鸡皮疙瘩吧。

乙：我喜欢你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风。

甲：我还冰冷？还千里之外？你喝的不是咖啡，是什么迷幻药吧？

乙：不是。真不是。

甲：不是，为什么还说话这么疯疯癫癫嘛。

乙：我是有点疯疯癫癫，因为你。

甲：又催人起鸡皮疙瘩了。

乙：对不起。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都饿了。咱找个地方去吃饭吧。

甲：你喋喋不休，我都替你觉得累。怪不得你饿了。

乙：你不饿吗。

甲：不饿。但我可以舍命陪君子，陪你吃。

乙：太好了。

甲：我其实是想听你再说说你芥川龙之介，你为什么说他不够聪明呢。

乙：感谢你陪我，更感谢你听我畅所欲言。关于芥川龙之介，我真的是有很多精彩的想法想说给你听呐。

甲：我怕我这么爱听你说，你会变得越来越狂傲，越来越招人讨厌。

乙：只要你不讨厌我就是一切都好，天下太平。

甲：我也是快要讨厌你啦。

乙：是吗？太好了。

甲：太好了？你什么意思？你真是讨厌呐。

（两人彼此嬉笑着起身，离开咖啡馆，沿着街道走去，走出观众的视线。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