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莊子（四）：《養生主》

如果比較熟悉《莊子》的朋友，應該會知道，《莊子》「內七篇」中，《逍遙遊》的下一篇是《齊物論》。可為什麼我跳過了《齊物論》，直接開始講《養生主》呢？

（問就是講不了，講不了一點

《齊物論》，可以說是《莊子》最具理論深度，也是最核心，最豐富的一章。並且，我手頭另有兩本專門講《齊物論》的著作，分別是牟宗三先生的《齊物論講演錄》，以及陶國璋基於牟宗三先生講課記錄，加以發揮、擴充而成的《會通佛家、康德、海德格爾的〈齊物論〉》一書。因此，我希望先讀完「內七篇」的其他六篇，（有機會的話），再回去讀《齊物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隨无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節錄自「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下同。

涯：邊際，界限。

知：「知」音「智」，作心思講。

林希逸說：「知，思也。心思卻無窮盡，以有盡之身隨無盡之思，紛紛擾擾，何時而止。」

宣穎說：「心思逐物無邊。」（轉引自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下文簡寫為（陳））

「知」是用來作此問題的一個一般關節，它有代表性與概括性，不只限於知之本身，而知之本身亦當然是一重要關節。從其為一般關節言，知是表示離其自在具足之性分而陷於無限的追逐中。故郭注云：「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失當，則離其自性，此所以有知之名。是「知之為名」即代表一離其自性之無限追逐。

引自牟宗三先生《才性與玄理》，第六章《向、郭之注〈莊〉》，第五節《向、郭之「養生」義》。

為什麼牟宗三先生說「『知』是用來作此問題的一個一般關節，有代表性與概括性，不只限於知之本身」呢？

我試著借用陶國璋《會通佛家、康德、海德格爾的〈齊物論〉》中的一段話，來做說明：

道家將成心與道心相對揚，這個「心」是生命分化的本源，人因有高度的抽象能力，能區分事物，其中最重要的是分別我與非我，人因生物的求生機制，要求自我延續，於是形成自我偏向，一切以自己為中心。此自我逐漸定型而成習氣，習氣所成的心就是成心。成心相當於佛家所說的「識心」。

我們參照佛家的論述。

......

五蘊（色、受、想、行、識）和合起來就構成個體生命，其中行蘊最深刻，點出自我偏向的根源。行蘊專屬於思，思是附帶價值取向的思考意識活動。此思考活動並非取邏輯推論之義，而是一種欲求，身不由己地滾動下去，所以有苦迫義，所謂苦苦相逼，我們一定經歷過為了欲求某個對象，終夜不能成眠，輾轉反側，思緒未能停下的感受，這就是「行」，此行蘊是無名竄動的欲求。

「識蘊」則泛指一切意識活動，但以「了別」為本質。了別就是分析、分解之意，它正是莊子所說的成心。於是這個體生命能運用其感性、知性等各種能力，對事物分解對比。分解則生主、客對立關係，我是知覺者，物是被我認知的對象；由是自我的一面經分解對象物，反溯其後而逐漸倒映而顯。佛教更於此識蘊背後分析出一「末那識」的觀念，稱第六識。

......

我的想法（aka 胡思亂想）和延伸的思考（完全可能有錯）：題外話。這也是為什麼在馬特市上討論時，我提起過莊子的義理未必能夠開出現代科學。至少按照上面的解釋，莊子要化除主、客對立的認知結構；而現代科學或多或少，是從主體的這種認知結構、關係中出發。（在隨後的幾篇，我或許會在「以无知知」（《人間世》）那裡，再對此做比較具體的討論。屆時我可能也會比附海德格的哲學，來做類比說明。）既然已經「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語），又為何特別去做科學研究呢？

請留意，上面一段，我的重點不是在反對現代科學。而僅僅是說明莊子義理，與現代科學的某些潛在張力。

《才性與玄理》：凡限於無限追逐而牽引支離其性者，皆可為知所概括。聲、色、名、利、仁、義、聖、智，皆可牽引成一無限之追逐，而學與知本身當然亦是其中之一項。此可總之曰生命之紛馳，意念之造作，意見之繳繞，與知識之葛藤。此皆所謂離其自性之失當，亦即皆傷生害性者也。

故養生之主，亦即在「心」上作致虛守靜之工夫，而就此一切無限追逐消化滅除，而重歸於其自己之具足，此即所謂「滅於冥極」也。冥極者，滅除一切追逐依待而玄冥於其性分之極也。（所謂的「玄冥」，我有機會在《齊物論》的部分再加以討論，這要靠「辯證的詭辭」來實現。）

......

故郭注云：「夫養生非求過分，蓋全理盡年而已矣」，「全理盡年」非是直接落在「有涯之生」上，展轉於糗糧醪醴之中以全之盡之。如此，則正是順世外道之自然主義。此固非老莊之旨，亦非向、郭之意也。蓋其「全理盡年」，正是由冥極而滅失當，消除其無限之追逐，而回歸於自在具足之境，此是由極深之虛靜工夫而至者。

若不通過此虛靜冥極之工夫，而直接陷落於「有涯之生」上，內在於「有涯之生」之種種固有傾向而言之，則正是不能自在具足者，因而必是落於依待追逐中，而正不能全理盡年也。故「生於失當，滅於冥極」，其義深矣。非如庸俗之安分守己，吃點喝點，以適口腹之欲者之當分也。若如此解，則焉得有所謂玄理玄智者乎？

.........

至於落在自然生命上，通過修煉之工夫，而至長生、成仙，則是順道家而來之「道教」，已落於（「養生」的）第二義。

我：所以養生，不是指跑去屈臣氏，種種保健品買得大包小包。或是有人經歷人生種種起起伏伏，而感慨道：「健康最重要」。這些言行、想法，亦容易使我們陷入另一種執著、依待之中。

然而我認為，這不代表我們不能在飲食、生活習慣上有所節制，必要時尋求醫療的處置。正如孟子所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不代表我們不能夠「捨生取義」。當然這些是儒家的想法了。

養生當然也不是指：人生苦短，所以要盡情縱慾，縱情於聲色犬馬之中。這是《列子 · 楊朱》中的思想，不是老莊的本旨。

《養生主》篇下，另有「為善无近名，為惡无近刑」一句，歷來有許多討論；以及還有「庖丁解牛」的故事。

由於上文我在《養生主》的第一句，花了不少時間。再加上我對「為善无近名，為惡无近刑」一句幾乎沒有了解、沒有研究，興趣也不大，所以暫時就不做討論了。

以上的個人看法都未必準確，歡迎指正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