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和皮蛋瘦肉粥

她最近得了一種病。一種只要靜下來就會流眼淚的病。

通勤坐捷運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卻無法放空，一些令她哀傷的小大事開始在她腦海裡分裂繁殖。接著，眼淚就開始流。不論她再怎麼別過頭，還是會引來旁邊的旅客側目。後來，她乾脆就不躲了，大大方方，她想，反正路人也不認識她。只是她後來都不擦睫毛膏了，以免流淚後的殘局難以收拾。                                                                    

公司的午休時間，她趴在桌上，想把握時間好好休息，眼淚卻一直往下掉。她常常就這樣趴著，近距離看著眼淚一滴一滴，在桌面上聚成一池小水窪。就這樣看了半小時，午休時間也過了。                                                                                                        

夜裡躺在床上入睡前，是她最害怕的時刻。一旦在黑暗中閉起眼睛，哀傷就襲捲而來，淚水開始從緊閉的眼皮下冒出，順著眼尾的溝，自臉龐兩側滑落，流進耳朵裡。她小時候寫作文，都會寫「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下來」，而現在，那「撲簌撲簌」對她來說，不只是形容詞而已，她真的聽得見，那是她每夜的安眠曲。

她今天又哭了。

她下班回家已經快12點了，提著存滿資料準備回家繼續工作的電腦，繞到家附近的小吃街巷裡，走到那家賣廣東粥的攤子前。其他店家都打烊了，只剩這家了。

她說：「皮蛋瘦肉粥帶走。」
老闆問：「加胡椒嗎？」
她搖搖頭。連說「不用」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等著這碗粥，靜靜的。當然，一靜下來，眼淚又要來了。

她趕快轉過身去，不想讓老闆看到。沒想到一轉身，她發現，對面店家已經熄燈的屋頂招牌後面，是一彎好亮的月亮。

真的好亮，亮到她幾乎可以看見，弦月的彎弧中間突起了一塊尖尖，那是月亮的鼻子。就像卡通裡畫的一樣。

她突然感覺到快樂。城市裡的月光，意外的小確幸。能看到這樣的月亮，還哀傷什麼呢? 她幾乎就要微笑了。

但嘴角肌肉上揚的速度卻沒有淚腺的傳輸快，在笑之前眼淚先流了下來。眼淚一決堤，就殺死了笑。她難過的是，這樣的美、這樣的快樂將稍縱即逝，隨之而來的又是漫長未知的暗夜。

皮蛋瘦肉粥煮好的時候，她剛好哭得最透徹，但她不得不轉身面對，把60元拿給老闆。老闆一定是被她的眼淚嚇壞了，連平常例行的「要餐具嗎?」都沒有問，就匆匆把那碗粥交給她。                                                                                

她就這樣提著包包、提著電腦、提著皮蛋瘦肉粥，慢慢哭著走小巷回家。她覺得手好重，肚子好餓。回家的方向正迎著月亮，巷子裡很暗，除了月亮，她從淚眼中發現，夜空裡星星也好多好多。

今天天氣很好。 

她立刻認出了雙子座頂端最亮的北河二和北河三。這兩顆星星讓她突然想起，某年在山上，有個人帶著她認識了這個屬於她自己的星座。

她開始在暗巷裡放聲大哭。哭到藏在水溝邊的野貓都被驚動，跑出來瞪著她。她用盡力氣哭，哭到肚子不餓了，手也不重了。哭到癱軟在地上。

她突然覺得好輕鬆，一直背負著的哀傷與空洞就這樣融化了，整個人就像漂浮在空氣中一樣。

她突然病好了。再也不用哭了。再也不需要哭了。因為她已經溶化在眼淚之中，自己也變成了眼淚。                                                                               

隔天清晨，天氣還是一樣好。早起運動的老先生走過這條巷子，看到路邊散著一個電腦包、一個手提袋，旁還有一隻貓在舔著一碗打翻的粥。粥已經冷了。

老先生念了一句:「夭壽，這麼新的包包也丟進垃圾堆......」就走進公園去做操了。  

老先生沒有看見，地上有塊不明顯的水痕，像一張榻榻米一樣大。那是淚水蒸發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