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碎片:在马来西亚的漫游(下)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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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如此過去了,我又一次吃到了kangkung。吃著吃著,才發覺,這就是空心菜呀。

太平

最後那幾天,我感染了嚴重的感冒,身體非常乏力。我沒有測試過,但回想起來,這應該是第三次感染covid-19,可能會是最後一次。好在,太平離怡保很近,只需要五十分鐘。這是一個更小的,也講粵語的城市。

走出火車站,過天橋的時候,我問一個路人:雨下過了了嗎?對方指著山的方向,笑了笑說:還沒有。這是一個每年300天都在落雨的小城。下午四點多,到了旅館,我就陷入了昏睡中。

在高燒的昏睡中,我漸漸感覺到天暗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雨。每隔一段時間,外面的鐘樓,會想起悠揚的報時聲。那時,我感覺到,在旅途生病,確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這讓我也變得更加敏感,讓我意識到,我在這樣一個數百年歷史建築裏,昏躺著,卻聆聽到很細很細的聲音。

我睡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醒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我還要等待,等到天亮,去商店買一瓶水。我感到了渴。出去後,我又買了一個面包,努力吃完了它。回來時,我又一次見到旅店的管家。她叫慧玲,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長得嬌小,人很溫柔。

慧玲很憂心,囑咐我一定要去藥房,去買Panadol。每六小時吃一顆,晚上就算睡著了,也要設好鬧鐘起來吃。她說,在疫情的時候,這個藥救了很多人的命。我問她,午飯吃什麽好?她推薦我嘗一嘗肉骨茶。慧玲說,近來豬肉價格上漲,肉骨茶也變得好貴。她從不做飯,也舍不得去吃了,如果買的話,會帶回家分成兩頓吃,這樣才劃算。

那時,我想,慧玲一定在太平獨自生活。但我沒有問她。我們的聊天,如同疾病的痊愈,總是斷斷續續。她很驕傲,自己能說一口流利的馬來語,不理解為什麽華人們都不願意學。她愛讀書,喜歡賈平凹、莫言,但沒有讀過黃錦樹、黎紫書。慧玲不知道怡保的度假屋,我給她看了照片後,她搖了搖頭,感嘆住在那樣的地方太嚇人了。

那天上午,我繼續躺了一會,決定去動物園。很近的路,但逛完後,感到很疲憊,只得叫一輛Grab回住處。這時,茶室的小食攤都關門了。我問老板,可不可以去別處買個面包,在這裏配咖啡喝。老板說沒問題。吃完後,我又問老板,有沒有緩解感冒的涼茶?

她想了幾秒鐘。她看著我,她說,有自己的發明,不要錢。我記得,裏面放了小檸檬、話梅。她做好後,蓋上碟,稱要等十五分鐘。我喝完了一杯,想回去睡覺了。但老板要我加熱水,再喝一杯。我說,你怎麽想到這款熱茶的?她說,在無助的時候就想到了。

晚上,我去餐廳,點了兩道菜。我想到了如今移居新加坡的妹妹。2015年,和趙景宇在蘭卡威,那天晚上,她很開心,說這裏有kangkung,很好吃。我記得那道熱炒的蔬菜裏,還放了下蝦皮、海鮮醬。附近,還有一家馬來風格舞廳,響動著音樂。八年,如此過去了,我又一次吃到了kangkung。吃著吃著,才發覺,這就是空心菜呀。從少年時,爺爺奶奶和父母一起住,還有我和姐姐。奶奶,常會買竹葉菜,用香幹、肉絲來炒。奶奶說,姐姐最喜歡吃竹葉菜了。吃得多了,我開始厭惡起它幹巴巴的口感。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奶奶去世了。現在回想起來,這之後,我們家的餐桌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空心菜………

竹葉菜,藤藤菜,空心菜。

這也是我在太平唯一的行走了。那幾天,我幾乎都躺在床上,旅館的客廳,以及最近的茶室餐廳。臨時走,我和老板加了Facebook,她說,以後來中國了找我玩。本來,我計劃逛一逛孫中山先生住過的安東咖啡廠。但感冒比我想象中要嚴重的多。

離開的這一天,我在旅館的大廳休息,等候去往檳城的火車。這是一棟殖民地時期的獨棟建築,陳設非常溫馨,響著吊扇運轉的聲音。我的室友也在,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留著長頭發的大男孩。他的性格很溫和,在沙巴念的大學,畢業後在當地動物園工作過幾年。現在,住在吉隆坡,當Grab司機。他很怕熱,在公寓獨居,每月會花掉幾百塊電費。

這一次,他開車回太平,是來給父母掃墓。他有兩個哥哥,也住在吉隆坡,但平日來往很少,更習慣一個人回來。他說,這幾天在修車,就住在了這家旅店。老家,在鄉下,如今沒人住了,還會漏雨,以後還是賣掉了好。他更喜歡這裏,能吃到很多熟悉的店,回想起漫長的中學時光。

我要走的時候,發現有東西落在了裏面,就按了按門鈴。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從吉隆坡過來度假的年輕女士。她有一種在寫字樓職場的那種幹練、開朗、獨立。多時候,她就呆在旅店大廳看書。她說,有空的話也想去hiking。她看到我,笑了笑,說道:要給我錢(才開門)噢。

給你一百萬。進門後,我向她抱怨,這幾天都沒喝過Espresso。她告訴我,正好出門帶了掛耳包,要不要拿去?我聳聳肩,不只是黑咖啡,我不愛喝熱的。反正,要去檳城了,那裏不愁咖啡喝。她建議我,下一次再來太平時,問一問慧玲,肯定能找到好的咖啡店。

那時,我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在我要離開的時候,這裏好像成為了某種家。盡管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但因為說著同一種語言,而共享著某種調皮和友誼。

檳城

比起太平,檳城是一個巨大的世界。1826年,英國把檳城、馬六甲、新加坡這三個港口,整合為海峽殖民地。至今,它們也是馬來半島上,程度不一的飛地。

如果說,從怡保的傳統市場,能看出一種地方的中心性。那麽,作為島嶼的檳城,與廣闊的陸地有一種微妙的距離感,如同在「外部」與「主體性」之間有遊離。正因為這種,檳城有一種獨特的國際化。這裏有更多英文,也出現了中文路牌,馬來語如同退場了一樣。

我住的青旅,是一個華人老板,但他們家庭成員之間,只講英文。他的孫子,剛學會走路,除了會喊「爺爺!」,就沒有說任何中文了。這並不是特例,北京大學宗教學博士吳小紅,在馬來西亞古晉市長大。她告訴我,有少數華人,更習慣講英文,過去受雇於英殖民政府,之後讓孩子讀國際學校。

這裏的華人,大多來自福建閩南。1844年,福德正神廟,成為了重要的福建人社群。最早,人們以膜拜大伯公的名義,進行幫派活動。因為,福建人遇到了強勁的對手——三合會。對方來頭不小,可以追溯到康熙皇帝,天地會的「反清復明」在民間盛行。但在乾隆五十一年後,隨著官府大力追捕,天地會只得南逃,變成了不同分支:「洪門」、「添弟會」等。

三合會,成為了天地會盤踞在廣東的勢力。名字的來源,也眾說紛紜,一說寓意「天、地、人」,也有「三水匯流在珠江」的講法。總之,在鴉片戰爭之後,隨著華南勞工的大量遷移,三合會傳到了南洋、香港、美洲及澳洲等地。

1867年,檳城出現了暴動,人數處於劣勢的三合會,與大伯公會展開了十天的大械鬥,共牽涉了三萬多華人。英殖民政府,無法調停,從新加坡帶來了印度軍隊,才得以平息。從現代公司視角來看,三合會要更為先進。他們的成員,不講究原生宗族,也沒有強烈共同宗教信仰,建立了一套完備的權力規則。二戰後,他們成為了國際性黑幫,從事煙酒、軍火走私,經營色情業、賭博業,也會投資電影,包括生產和銷售盜版CD、DVD及色情光碟。

如今,人們認為,黑社會已經銷聲匿跡,成為了某種懷舊的時代故事。我走入大伯公廟時,看到了在中殿主祀的神農大帝。清寶殿,也是同慶社之所在。祂的模糊面容,似乎超越了地域、方言、省籍的隔閡。不遠處,繪有一張壁畫,在瀑布下,鳥雀與花叢中,一只幼虎,凝望著它的母親。

我看了良久,不禁好奇:當時的工匠,是按照記憶中、現已野外滅絕的華南虎所畫,還是來自對於馬來虎的觀察?答案,不得而知,也許並不重要。如同,泉州的番仔樓,我們知道裏面的脈絡,但也很難說清楚,它們到底是屬於南洋的,還是福建的?答案,也許,就在離散本身。

我感覺檳城,很像是宋元時代的泉州。漫步在街頭,總能看到小型廟宇,如同出現在泉州鋪鏡,那些不同的地方神。天主教、伊斯蘭教、印度教、華人道教、佛教,在很小的共同街區裏,分別、共同禮拜。

在我住處附近,有一座規模較大的道教廟宇,1800年所建的觀音亭,為檳城最古老的華人廟宇。在型製上,觀音亭和泉州關嶽廟有些相似。這讓我想到,在關嶽廟不遠處,就有迥然不同的清水寺。

巧合的是,在觀音亭幾米外,就有一個露天的、極小的印度教禮拜臺。供奉的象神甘尼薩,能幫助人們克服障礙、帶來幸福。這裏相當熱鬧,白天,有攤販專賣瓦瑪拉花環,它用於婚禮,也用於奉神。在路人註視下,人們來這裏參拜。晚上九點,我看到那位神職人員,他神色凝重,穿著橙色長袍,坐上一輛黑色的轎車。這些風景,在泉州很難再見。

旅途要結束了,最後幾個小時,不知道為什麽,我想到了位於泉州的日月太保宮。幾個月前,我背著同一個書包,在門外等了很久。那也是旅行的最後一天。正值夏日,宮廟們都在午休,到了開門時間,還是沒有人來。最終,我沒有見到這兩位南宋小皇帝。

陸秀夫,也許意識到,南宋的潰敗無法避免。但他決定了堅守,在廣東崖山,不惜背著幼帝投海殉國。阿拉伯人蘇萊曼,在《東遊記》寫過,唐人海船特別巨大,哪怕波斯灣風浪險惡,也能航行無阻。我總會希望,故事會重新開場:他會願意帶著幼帝,進行一次徹底的南渡嗎?也許,跨過大海,消失在南洋的雨林裏。

………..

回到2015年,在吉隆坡的那個下午。醒來後,旅店很安靜。我加入了電視旁,在看電影的觀眾。回想起來,故事很簡單,一對愛戀的年輕男女,生了小孩後,卻分開了。他們都很傷心,如同《畢業生》的氛圍,沒有控訴什麽,只是一種「登大人」的破碎、迷惘。

離開的那晚,正好是齋月。我沒有睡著,見到了可汗,那位孟加拉店員。我和他一起去了天臺,看他準備,日出之前的早飯。我們吃著食物,吉隆坡的天空,一點點在變亮。翻看照片,我也想到了其他人。與大多數人一样,我們沒有共通的社交媒體,最後也失去聯系了。

2024.5

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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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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