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巴黎(6):面包店与书店

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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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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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阅读一过还需要认真回想和思想才能充分欣赏。外出旅游也是一样,无论是游名城名山还是小镇乡间。游巴黎时去了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当时自以为功课做得足够多,看得/记录得足够细。然而,在改写记录以便写成游记时才意识到,当初的认知有很多的粗疏,空白或模糊,要想有比较充分的理解和欣赏,改写和写作就必须是认真的复习和学习。(文中的“妹妹”是女儿,因她生来就是哥哥的妹妹,也就成了全家人的妹妹。)
2024年6月初,巴黎圣母院仍在修复中。街头艺人在演奏(photo credit:津轻海峡)

抵达巴黎后的第一个早上。

7点多(相当于出发地时间1点多)就醒来。完全没有了困意。

起来,写日记。昨天上午以来在巴黎度过的时光,在这里的第一天值得记下来和回想的事情太多了。

文不加点,不讲修辞,不管次序,回想到什么就赶紧写,猛写。

好希望书写的速度可以跟思想的速度一样快。

日记感觉写得差不多了,出房间。下楼。

楼下的酒吧兼餐馆静悄悄。

一个年轻的男服务员在吧台后面忙什么,见到这边,大声说“Bon jour”(法国人彼此寒暄的最常用语句,字面意思是“祝愿你有美好的一天”,大致相当于中文的“你好”)。

入乡随俗,以“Bon jour”回应“Bon jour”。(重复不但是最重要的修辞手段之一,而且也是最重要的社交礼仪之一。)

回想小伙子刚才跟这边说法语,自己这边也用法语应答,一时间感觉奇异。

如梦如幻的奇异感。

在她的文学批评文“美国的小说”(American Fiction)的开头,英国作家、现代派文学大师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 Woolf对这种奇异感有一种精巧又精微的描述:

进入一个外国的文学世界徜徉颇似我们游历异国他乡。当地居民视为理所当然的景象,在我们看来却是令人惊异;即使我们在家中对其语言似乎很熟悉,但由那些自幼便说它的人说出,听上去就不一样了;最重要的是,为了抓到那个国家的核心,我们会刻意寻找那些与我们的寻常所见完全不同的东西,断言这才是法兰西或美利坚独树一帜的天才精髓。然后,我们对它倾注自以为是的热爱,并依据它打造一套理论。那套理论或许会令生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或美国的人感觉有趣、恼怒,甚至在片刻间感觉开眼。 
Excursions into the literature of a foreign country much resemble our travels abroad. Sights that are taken for granted by the inhabitants seem to us astonishing; however well we seemed to know the language at home, it sounds differently on the lips of those who have spoken it from birth; and above all, in our desire to get at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we seek out whatever it may be that is most unlike what we are used to, and declaring this to be the very essence of the French or American genius proceed to lavish upon it a credulous devotion, to build up upon it a structure of theory which may well amuse, annoy, or even momentarily enlighten those who are French or American by birth.

典型的伍尔夫文笔,令读者读来不禁莞尔而笑。这话说得俏皮精妙,但又一点也不像是炫耀或抖机灵。这文笔真叫老辣,高超,厉害。

写出这种精妙的俏皮话又不显得像是在抖机灵(因而令人感觉讨厌、反感),是因为这些话显示她确实是在思考问题,而且思考了很久,想得相当深入。

在下笔行文写出以上这段文字的时候,伍尔夫对问题还没有得到堪称确切或比较确切的答案,显然还在思考中。这就跟抖机灵有了楚河汉界一般的清晰区分——抖机灵的人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成算在胸、胸有成竹、确信自己拿到了绝对正确的答案。这样的莫名其妙的傲慢令人令人反感,令人感觉无聊乏味。

伍尔夫的文字显示,她不是这样的自以为是的人。她清晰地展示了她的见解,其中包括她自己的认知局限(其行文中的“我们/we”显然包括她自己),于是,她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邀请/挑战读者加入她的思考,就相关的悬而未决的有趣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

“Bon jour”可以是伍尔夫的见解的一个很好的注解,脚注。“Bon jour”是所有学法语的人最先学到的短句之一,就算是法语能力很菜的人也对它耳熟能详,熟悉得不行。这边在中国时就很熟悉它了。但现在到了法国,亲耳听到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在这巴黎的早晨说它,还是感觉异样,感觉梦幻。

不能肯定刚才对这边说“Bon jour”的小伙子是否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但就语言运用来说,他说的“Bon jour”显然跟这边说的“Bon jour”有本质的区别,因为他可以娴熟地使用法语,说法语,但法语(尤其是法语口语)对这边还是一种陌生的外语。因此,同样一个“Bon jour”对他和对这边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伍尔夫所说的“即使我们在家中对其语言似乎熟悉,但由那些自幼便说它的人说出,听上去就不一样了”显然也是这种异样感。她懂法语,但对法语谈不上很娴熟(她盛赞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间》,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但她读的不是法语原文而是英译文),因此母语是法语的人说法语也会让她听上去感觉异样。

这样的异样感明显也是跟语言使用所在地/情景直接相关。在这里(巴黎),要是有人对这边说“你好”,这边也会感觉异样,无论是说话的人是白人,黑人,还是亚裔人(很多亚裔人并非华裔,即使是华裔也不一定汉语娴熟)。但要是在中国或台湾,有人对这边说“你好”,这边作为一个母语是汉语的人听到/看到就不会感觉异样。

这一点显然是伍尔夫没有考虑到的。

但她所说的在外国文学世界中徜徉并由此产生一种自以为是的热爱以及由此而来的戏剧与喜剧(“依据它打造出一套理论,或许会令生在法国或美国的人感觉有趣、恼怒,甚至在片刻间感到启发”)则绝对是基于深入思考而得出的颠扑不破的观点,结论,规律,定律——我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或对任何问题的认识)都难免跳出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视野/成见/认知牢笼。

人际沟通的困难,获取新知的困难是伍尔夫在写评论和写小说时都喜欢探讨的一个主题。

旅馆在入门处茶几上摆放着小报《巴黎人报》Le Parisien。拿起一份漫然浏览,头版居中是一幅大图片和一个大标题:

Restaurants
Halte aux pourboires forcés
餐馆
制止强迫性小费

细看大标题之下的摘要:

Les terminaux de paiement CB proposent de plus en plus d'ajouter quelques euros à  la note.  Il s'agit de redonner de l'attrait au mé​tier de serveur, alors que le liquide se raréfie, mais des clients ont l'impression de ne pas avoir le choix.
信用卡支付终端越来越多地提供在账单上加几欧元的选项。此举旨在提高服务员这个职业的吸引力,因为现在使用现金的人越来越少。但一些顾客却觉得别无选择。

典型的小报报风,首页主打大标题及其配图和摘要(占全版三分之二),其他新闻标题只能屈居首页的边缘。

虽然先前时常在谷歌新闻中看到来自《巴黎人报》的国际新闻报道,但这份日报的真容一直无缘见到。这次算是初相见,而且是抓在手里。

好奇它是什么背景。上网查,得知它报道国际和国内新闻以及巴黎及郊区新闻,自2015年以来,它一直归 LVMH Moët Hennessy Louis Vuitton SE(其著名产品包括路易威登包,軒尼诗威士忌)所有,属于法国亿万富翁贝尔纳·阿尔诺Bernard Arnault。

拥有如此财团背景的小报如此突出大众关注的问题,很有趣。对价格不敏感的富豪来说,到餐馆吃饭付小费应当不是什么问题,只有对阮囊羞涩的大众才是问题。大富豪拥有的小报关注大众的问题,有意思。

说到小费,对美国人来说,到餐馆吃饭付小费是习惯成自然,近乎天经地义,但在法国却是个问题。原文所谓的现在现金变得越来越少(le liquide se raréfie,即在餐馆使用现金付费的越来越少)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信用卡付帐普及之前在法国付小费是普遍的做法吗?

问题多多。

依据这样的问题可以构建出一套或N套理论,可以让法国人感觉有趣(“来自美国的人居然注意到这样的问题”),恼怒(“法国人怎么可能是不愿意多掏一点钱的小气鬼”),甚至在片刻间感到启发(“英美世界资本主义/Anglo-Saxon capitalism与欧陆资本主义确实有差异”)。

伍尔夫的文字举重若轻,在轻松愉快中引人不禁反躬自问,思考诸多有趣的、重大的、开放性的问题(即难以找到确切答案的但又很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但在这个大众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争夺其注意力、大众越来越缺乏时间、缺乏耐心、越来越追求单纯娱乐的时代,伍尔夫这样的写手和和她这样的文字还会有多少人注意,多少人有耐心读?还会有多大的影响力?

野马跑了30圈,理论建构了四五个,时间过去了大约20分钟,已经接近9点半。

上楼,返回房间,催促妹妹起来——“好不容易来到巴黎,要珍惜时间、抓紧时间,赶紧起来,赶紧出去。” 

今天想要完成的旅游项目很多,其中包括参观卢浮宫。虽不想把旅游变成走马观花疲于奔命的赛跑,但更不想好不容易来了巴黎却活动不多、看到的东西不多。

对一向不喜欢早起的妹妹来说,现在对她还是很早。她的出发地跟巴黎有7小时的时差,巴黎上午九点半相当于她出发地的凌晨两点半。她哼哼唧唧不想起来,但还是起来了。

一切收拾好走出旅馆,已经10点。

多云天,云缝中露出零碎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一两块蓝天。感觉气温比摄氏10度高不了多少。在外走路最理想的天气。

大街上静悄悄,看不到几个行人。

走过一个面包店。妹妹说面包看上去很好看,要吃。

进去,买了两个面包,巧克力馅。两个年轻的黑人店员。

巴黎街头到处都是面包店,卖主食面包baguette(长条的面包,中国人昵称“法棍”),各种果酱面包,各种三明治。几乎所有的面包店都是卖自己当天烤制的面包,绝对新鲜,看上去赏心悦目,吃起来绝对舒心,放心。

因为面包当天做当天卖,现做现卖(常常可以看到柜台后面包房中的面点师在忙碌的身影),所以也就不需要在配料中添加防腐剂之类的化学品。(这次来法国之前,在大西洋另一边一家大连锁店买了一种面包,仔细看其中的配料列表,居然有三种防腐剂,外加其他林林总总的名称难以发音的化学品。)

拿着面包出店门,来到街道上,咬一口品尝。味道真好。感觉巴黎的自来水味道好,巴黎的面包味道好。不知是确实是味道好,还是自己的心态/心理在起作用。心理确实是可以影响味感。

妹妹要爹爹举着面包,以商店橱窗为背景摆姿态拍照,她好发上Instagram。

一边笑着充当妹妹的演员/道具,一边嘲笑她整天在网上广播自己的行踪。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她才有1000来个粉丝,在网上花的时间其实真不多。她说的或许确实是实话,但这边感觉她就是整天上网发自己的动态。

展示自我存在看来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或本能。互联网、社交媒体极大地方便了这种冲动/本能。从某种意义上说,伍尔夫那样的作家忍不住写作、忍不住发表,何尝不也是一种自我存在的展示?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对写手(无论是伍尔夫之类的大名鼎鼎的大作家,还是初学写作文的小学生)来说,则是“我写故我在。” 

一路跟着妹妹走,走向莎士比亚书店。手机上的卫星定位图显示那里离这里不远。

很快走到塞纳河边。住处原来离塞纳河这么近。

没走多长的路就意外地看到塞纳河,也是因为先前没有看一幅大地图,走路都是跟着手机上的指示走。而且,是跟着妹妹的手机上的指示走。路不是自己走出来的就难以在头脑中方位感,建立路线图。

互联网的兴起给人提供了种种巨大的方便,也使人的注意力时限缩短,知识碎片化。这又是一个例子——跟着手机指示走,可以以最短的路程走到目的地,但把想路和找路的任务交给手机(交给网络导航系统),人也由此变得目光如豆,视野常常不超过手机显示屏,对大图景全然无知。

过塞纳河,接着就看到了巴黎圣母院,看到了埃菲尔铁塔。感觉巴黎真好,著名的景点都在步行范围内,走路很舒服,公共交通(尤其是地铁)也很方便。

在正在维修中的巴黎圣母院大教堂旁边的桥上,街头艺人的一个四重奏乐队在演奏。毕竟是巴黎,艺术之都。

驻足,欣赏,拍照,拍视频。猜想这些人可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这里演奏,究竟是自找乐子,还是也寻求收入,假如有收入,是否可以糊口或以此为生。

猜想大概他们不可能以此为生。否则,以这里会玩乐器的人之多,这种街头演奏一定会变成一个竞争激烈的热门职业。但也可能由此来的收入不会很多,所以也不会有很多的人入行,不会出现激烈的竞争。

过马路,就是莎士比亚书店。不很起眼的店面。但在巴黎市中心地段能有这样的一个店面,也得有足够的资本实力才行。

然而,这书店的创办人乔治·惠特曼George Whitman称,他创办的是“一个伪装成一家书店的社会主义乌托邦”。该书店确实是仍在小规模实践的社会主义,至今在书架后面藏着床,供有待出头的写手免费住宿,条件是要在书店当帮手,还要一天读一本书,写一页纸的自传给书店存档。

当年莎士比亚书店老店创办人和老板西尔维亚·毕奇Sylvia Beach则是免费给海明威等一众作家提供种种服务(其中包括小额贷款,免费借书)。毕奇和惠特曼都是美国人。

店门口有人排队。原来是限制进入的人数。好家伙,跟高档名牌包专卖店一样。好在是人也不是太多。很快得以进入。

第一间房间很小。里面又是更大的一间,里间再联通更多的房间店面。古色古香的内部装饰,老旧的木料房梁。里面书很多,好几间房子,一间套一间,大得不可思议,从外面店面看看不出来。

莎士比亚书店老店(上个世纪20年代,著名作家海明威、乔伊斯、菲兹杰拉德时常光顾的书店)离这里不远。老店所在的楼房仍在,但有了别的用途。现在这家莎士比亚书店的店主是创始店主的女儿,父女俩都是乔伊斯等人当初光顾的老店的店主毕奇的衣钵继承者,香火延续者。

如今的莎士比亚书店可谓老店转世,香火旺盛。顾客人来人往,人流犹如颇有人气的超市。如今的书店能有这样的客流可谓十分难得。

顾客显然多是认真读书的人,只见他们一个个在认真找书,挑书。这里的书主要是文学书,也有其他种类的书(艺术、历史、传记、科学、医学、人文社科)

在里间书架上看到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法文版。拿下来,拿在手里,厚厚的。感觉奇怪。原文是一本篇幅不长的小说,怎么翻译成了法文会这么厚?翻开细看,原来是法文译本和英文原文合订本。

家里的原文已经有好几本,其中包括一种严格根据作者手稿编辑的定本,还有巫宁坤翻译的中译本。不需要再来一本原文。

让妹妹问一个正在忙碌的店员,是否有不带原文的法文版本?店员略斯片刻,转身到第一间去找,很快找出一本递过来。

价格6.5欧元。理想的本子。

妹妹看着爹爹拿到想要的书,笑咪咪地说:我来买,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哈。

这孩子真会讨巧。她知道爹爹喜欢这书,给爹爹买他爱读的书,他可以时常读,也可以时常想到她、想到她的乖巧,想到和她一起游巴黎的美妙。

此外,她还有另一层讨巧——自从抵达巴黎,都是爹爹用信用卡一路付款,她显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出钱给爹爹买书算是她安慰自己的良心之举。

拿到理想的书,继续在书店里转。问刚才给找书的店员:当年书店有这么大吗?(感觉不可能这么大的店面。当年店主毕奇不可能这么财大气粗,有这么大的店面。)

那看样子40来岁、身材精瘦的男店员说,不是,当初书店的店面只是一间房。

拿着书,到前面的书店门脸间去转。那里有出纳台,有人在排队付款。

从外面进来的顾客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一个书架,上面是乔伊斯、菲兹杰拉德和妻子泽尔塔、海明威的书。这书店真是很有资格以这些名人自我招徕。

还是对原先的老书店好奇。询问在门口把控人入内的那位留着仁丹胡的老先生。老先生用非常标准的英语说:我不会说英语,请问那一位。

老先生手指的那一位是一个小伙子店员,也是在门口负责把控人流的。

小伙子一直在忙碌,不好意思打扰他。瞅到他忙碌的一个空档上前问:最初的店是几间屋子。他说,就是两间,外间和里间。

环顾书店内部。四壁书架陈列着经典著作和新书。货真价实的书店,不是单纯的礼品店;室内装饰是高雅的复古风,旧屋梁,旧墙壁,旧地面,旧书架。旧地面可以看出是仿古,但屋梁、墙壁和书架究竟是真旧还是仿古制作就不清楚了,也不好意思问,

在这里街道上走,时常看到书店。一边感叹这到底是个有文化的城市,名不虚传,一边心中疑问这城市的书店如何维持生存,不知它们会有多少顾客。

但这店顾客源源不断,络绎不绝,甚至时常蜂拥而至,以至于不得不安排守门人限制入店人数,显然没有顾客不足的问题。

要说莎士比亚是很好的书店招牌,别的书店也可以以莎士比亚之名为招徕,反正莎士比亚的名称早就属于公共领域了,谁都可以拿来用。显然,这书店过去和现在的兴盛跟莎士比亚关系不大,跟历史,跟经营关系很大。

和妹妹转了楼上。楼上光线看上去好像是过去的时光,有一种古旧的幽暗,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不敢/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四下都是旧物,旧家具,旧书,旧招贴画,旧照片。墙壁贴着告示禁止拍照。

猜想禁止拍照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考虑。都是历史照片,有什么好禁止的呢?合理的猜想是,大概楼上的布置会使不明就里的来客错以为是重访当年的老书店,拍成照片发表出去会引起无谓的误解、议论乃至争论。

上上下下转完书店,到书店另一个出口付款。那里也有七八个人在排队。

跟妹妹感叹说,这书店买卖真好,来客都是认真的读者。

在这时代看到仍有认真的读者在认真买书令人欣慰。这里的顾客年轻人和不那么年轻的人都有。

法国的书店之所以还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图书网购在法国还不那么发达,或曰图书网购在法国受到书店业界的抵制/限制,传统书店因此还有相当的生意可做。

先前看到这书店的介绍说,在疫情期间,书店经历了十分艰难的日子,为了控制疫情,商店被禁止开门,即使这样,书店业界也不要书店网上售书(显然是担心无限制网上售书一旦成为一种明显趋势将难以逆转,书店业将走上绝路)。

网购的兴起使千百万人感觉方便,同时也严重侵蚀/打击/损害/毁坏了传统的商店零售销售业,导致生产厂家/出版社/作家成了网购平台控制者/垄断者的打工仔,导致财富集中,垄断者坐地发财,大多数人(大多数生产者和消费者)受损。

就图书出版而言,占据资金和技术优势的网购平台可以压价,使出版社和书店利润大减甚至无利可图,导致它们难以生存,从而再导致内容生产和销售多元化受损。这种局面对文化发展显然是一种阻碍和破坏。

不说别的,法国的报纸发行量/订阅量就随着互联网的兴起而大幅度降低,而且还在持续降低,其中包括小报《巴黎人报》。大报如《世界报》Le Monde、《费加罗报》Le Figaro情况应当也是大同小异地不妙。

如今人们的阅读大都转移到了网上。在美国,如今只有《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和《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等屈指可数的报纸经营的网络版是赚钱的,可继续的。其他名噪一时的大报如《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洛杉矶时报》等纸质版和网络版都在生死线上挣扎且情况多年不见好转,只有持续恶化。

或许,读小说、读大部头著作的人还有很多是更喜欢读纸质本。眼前光顾这莎士比亚书店的人不用说都是依然喜欢纸质书的人。

但就算是有这样的读者,他们喜欢读纸质书也不妨碍他们读电子书。而且,出于价格和方便的考虑,他们的阅读也可能在不断向网络阅读倾斜/转移。

电子书的价格常常是纸质书的三分之一,网络阅读也可以随时读到很多的书,不需要守着图书馆或用五辆牛车驮运,亦或背着一大包死沉的书游走天下。

网络阅读的好处是明显的,网络阅读以及一般的网络/网购弊端乃至害处也是明显的,而且在世界各国大同小异,受害者都除了原本实力雄厚者之外大都难以应对,只能眼看着自己走在穷途末路上。

法国出版和图书销售业能顶得住这一大趋势吗?

前景显然不容乐观。

与此同时,在这网络阅读越来越普及,多媒体/超链接越来越普及的时代,读者的耐心/阅读理解力/注意力时限不会受损或受大损吗?已经有不少研究显示,网络媒体对学校学生注意力时限的削弱是明显的。读者变得越来越缺乏耐性,耐心,越来越难以精力集中地阅读文本,会给教育和社会造成什么影响?对文学生产和阅读造成什么影响?

拿着新买的书走出书店。书店隔壁就是以书莎士比亚书店冠名的咖啡馆,莎士比亚书店咖啡馆。

妹妹想要一杯燕麦奶,6.8欧元。好家伙,一小杯燕麦奶居然比一本菲兹杰拉德还贵。她再笑咪咪讨要爹爹的信用卡付款。书店接受她的信用卡,但咖啡馆不接受。

妹妹说,这咖啡店是贵。爹爹感叹,靠着莎士比亚书店,以莎士比亚冠名,莎士比亚确实是好买卖,好广告哪,这书店算是把名人的人名效应发挥到了极致。

妹妹享受着她的燕麦奶、看浏览她的手机。这边观看书店外面的街景,在书店出出进进的人,摩挲、翻看新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法文本,Gatsby le magnifique,浏览手机,野马抑制不住地又开始奔跑、奔腾起来。

书店的网站上有一条来自它的老顾客乔伊斯的语录:Shakespeare is the happy hunting ground of all minds that have lost their balance——对所有那些头脑失衡的人来说,莎士比亚就是欢乐的狩猎场。

这句话很好玩,很值得玩味。其中的莎士比亚当然主要是指莎士比亚作品(诗歌,戏剧),但也可能是指莎士比亚其人,因为莎士比亚其人与作品都令人捉摸不透(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究竟是为谁写的,那人是否是同性恋/双性恋,莎士比亚是否是一个隐藏的天主教徒,等等等等),很难拿捏,太多的问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公婆各有成见,各有偏见(头脑失衡),都可以从其作品或其人经历中抓到有利于自己说法的论据(狩猎场)。

乔伊斯这话本身也是令人捉摸不透,很难拿捏。读者很难说他究竟是在赞美还是在嘲弄所谓的头脑失衡的人。所谓的头脑失衡之说表面上是一种贬义。但头脑不失衡,四平八稳,又很可能意味着平庸,庸俗,无趣,呆板,乏味,而头脑失衡的人则可能会歪打正着,跳脱窠臼,获得新发现,得到新灵感。而且,狩猎场是什么意思?在大多数时候是让人捕风捉影,竹篮打水,空手而归?或者说,狩猎不管是否有猎获都可以悦性益智?

莎士比亚是欢乐狩猎场这话来自乔伊斯的代表作、西方现代派文学代表作之一《尤利西斯》。

一百多年前(1921年),毕奇的莎士比亚书店在没有哪家出版社愿意/能够予以出版的情况下出版了它。

要说莎士比亚书店老店为写手提供帮助或服务,这种服务帮助堪称登峰造极,不但是给个别作家提供了服务和帮助,而且也为现代派文学的兴起提供了大助力,大推力——《尤利西斯》出版之后在美国被禁12年,在英国15年,在作者乔伊斯的祖国爱尔兰实际被禁约40来年,只是到了1960年代才逐渐流通起来。

也怪不得乔伊斯生前多次痛骂他的祖国爱尔兰,痛骂它落后,保守,迷信,封闭,声言爱尔兰就是吃掉自己的幼崽的老母猪(the old sow that eats her farrow)。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这就是了。

相比之下,1920年代的巴黎可谓风光无限且有大气,是名副其实的世界文化之都,聚集了乔伊斯、普鲁斯特、毕加索、海明威、菲兹杰拉德这样的重量级文学艺术家。那时的莎士比亚书店可谓现代派文学的一个重镇。

《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间》第一卷的英译本几乎同时出版。伍尔夫对后者赞美有加,简直佩服得要五体投地,但对前者非常反感,认为乔伊斯一个劲地穷抖机灵还恶俗,很无聊乏味。她写道:

让我赏心悦目的阅读体验其实是来自普鲁斯特。在他的作品发表之后,还有什么好写的呢?我现在只是读了(《追寻逝去的时间》)第一卷。我想,会有一些瑕疵被找出,但我现在处于一种惊艳状态中,好像是一个奇迹正在我眼前完成。一个人怎么能把总是逃逸掉的东西给固定住,再把它给打造成这种美丽且完美耐久的东西呢?我不得不把书放下以便喘息。这种阅读快感变得有形了,就像是太阳,美酒,葡萄,完美的宁静与强盛的活力合并了。但《尤利西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面对它,我就像是个把自己绑在刑柱上的殉道者。感谢上帝,我现在读完了。我的殉道结束了。我希望能以4.10英镑的价格把它卖出去。
My great adventure is really Proust. Well– what remains to be written after that? I’m only in the first volume, and there are, I suppose, faults to be found, but I am in a state of amazement; as if a miracle were being done before my eyes. How, at last, has someone solidified what has always escaped–and made it too into this beautiful and perfectly enduring substance? One has to put the book down and gasp. The pleasure becomes physical–like sun and wine and grapes and perfect serenity and intense vitality combined. Far otherwise is it with Ulysses; to which I bind myself like a martyr to a stake, and have thank God, now finished– My martyrdom is over. I hope to sell it for £4.10.

4.10英镑是伍尔夫获得的莎士比亚书店出版的《尤利西斯》的价格。当时的4.10英镑相当于现在的大约160-205英镑,可谓价格不菲,不是小零钱。

伍尔夫和乔伊斯的这两个现代派文学巅峰人物之间还有故事——在莎士比亚书店出版《尤利西斯》之前,乔伊斯的一个多年的坚定支持者和钱财赞助人把手稿送给伍尔夫和她的丈夫经营的小出版社希望能予以出版。但伍尔夫大致浏览了手稿之后予以回绝,一个理由是她自家的小出版社技术条件有限,难以出版这么大部头的书,另外的理由则是她觉得这书包含令人讨厌的技巧炫耀外加恶俗的内容,是对公众的冒犯。

在狂赞《追寻逝去的时间》、痛批《尤利西斯》同时,伍尔夫正在写她的代表作之一、现代文学重要代表作之一《达洛威夫人》,Mrs Dalloway(《尤利西斯》和《达洛威夫人》写的都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

后来,伍尔夫逐渐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乔伊斯与她一样,正在奋力突破传统小说窠臼,不再以情节故事和人物言行呈现世界、刻画人物,而是转而推进现代小说革新,以描摹展示人物内心世界/心灵风景为主打。在1925年发表的一篇批评文章中,伍尔夫申述了现代小说应当做的事,也就是她本人和乔伊斯都在努力做的事:

在原子降落在心灵上的时候,让我们按照它们的降落次序记录它们吧,让我们追踪描绘每一个景象或事件在意识上留下的大概图样吧,不用理会它们看上去有多么不连贯,多么语无伦次。让我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人生更完整地存在于一般人所以为的大事而不是一般人所以为的小事上吧。
Let us record the atoms as they fall upon the mind in the order in which they fall, let us trace the pattern, however disconnected and incoherent in appearance, which each sight or incident scores upon the consciousness. Let us not take it for granted that life exists more fully in what is commonly thought big than in what is commonly thought small. 

这些话可谓现代小说革命的宣言。在伍尔夫看来,以为人生/生命/生活(life)的真谛只能在所谓的大事中展示是一种错误的、落伍的、要不得的想当然。《尤利西斯》和《达洛威夫人》所展示的都是小人物在一天之内所经历的种种小事以及那些小事所激发的内心涟漪或心境风暴。

书店顾客络绎不绝,眼看着又一拨顾客抵达。显然是来自很多国家的爱读书的人来这里朝圣。好多人来这里都买了书,在这里吃喝的人也不少。莎士比亚真是好买卖。

妹妹问这里为什么出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来。

这边只能给她大致讲这书店的故事——20世纪文学,包括现代派文学一些最重量级的人物,乔伊斯,海明威,菲兹杰拉德在这里聚会,莎士比亚书店是书店,也是大作家聚会的场所;在纳粹占领巴黎期间,书店创办人和老板毕奇被抓;海明威自称,他随着美军亲自解放了这家书店。

海明威在他的《流动的飨宴》(A Moveable Feast,一部以非虚构的笔法写的多有虚构的作品)中写了他在1920年代在巴黎的日子,其中反复提到莎士比亚书店,提到了他当时跟书店老板毕奇、跟一些知名作家的交往。他在书中大肆贬低菲兹杰拉德,抬高他自己。

然而,自1920年代初到现在一个多世纪过去,伍尔夫的文字依然新鲜,普鲁斯特的文字依然新鲜,乔伊斯的文字依然新鲜,菲兹杰拉德的文字依然新鲜,但海明威的文字在今人看来已经陈旧,即英文所谓dated。

《华盛顿邮报》兴盛时期的老资格书评人、普利策奖得主乔纳森·亚德利Jonathan Yardley的说法是,菲兹杰拉德的文笔总是优美优雅,即使是他纯粹是写来换钱的粗制滥造之作的文字也是五彩滨纷,熠熠生辉,irredescent。

翻开手中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法文版(译者Philippe Jaworski),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超级优美:

C'est ainsi que nous avançons, barques à contre-courant, sans cesse ramenés vers le passé. 

英文原文: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巫宁坤的翻译: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时近中午,仍然是阴天。

六月初的巴黎,阴天也照样可以这样令人感觉心旷神怡。

一拨又一拨的顾客、旅游者抵达,离去。他们显然都是为了追慕过去的好时光而来,虽然他们大都知道眼下的莎士比亚书店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店,虽然名字是过去的名字,但已经换了主人,换了地点。

一家老书店,即使换了主人,换了门面,换了地点,依然可以保持忠实的客源。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需要天分,经验,还有运气。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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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喜歡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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